涼風習習,花香幽幽,月色溶溶,有宮廷樂師隱在一角,琴聲裊裊,盡數融在靜謐夜色之中。
凌宇洛隨那司儀太監一路疾走,進得御花園,沒走幾步,那太監在一處長廊停步,轉頭道:“你先在這里候著,切不可隨意走動!”
凌宇洛雙手抱拳,點頭稱是。
司儀太監匆匆而去,只留下她一人靜立等候,聽得那飄渺琴聲,無聊之極,幾乎就要沉睡過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估計至少也是將近一個時辰,才見得一行人等從花園深處緩緩步出,依稀見得那明黃絳紫,珠光寶氣,顯出尊貴非常的身份來,見遠近之人盡數跪下,便也是跟著動作,垂頭默然。
那一行人慢慢從身前走過,行至她的跟前,腳步都是紛紛放緩,凌宇洛伏在地上,自然是不敢抬頭,忽聞一陣低低的笑聲響起,近處有人說道:“太子殿下的御神衛,享譽三國,今日一見,可真是名不虛傳啊!”
齊愈的聲音跟著響起:“樊皇陛下過獎了,只是小打小鬧,不足掛齒!”
哦,是那個什么水月國的年輕皇帝,先前隔得遠,只見甚是年輕,也不知是何等相貌,心想他那兩位公主皇妹都是十分美麗,這做哥哥的,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正想著,又聽得有幾人走了過來:“少堡主,這邊請!”
這略顯年邁的渾重聲音,應該就是她等下要見的金耀皇帝了,冰山的老爹呢,想到當日與冰山在畫舫上爭執姓氏真偽之時,險些脫口而出的那句“莫非不是一個老子”,此時卻是忍俊不已。
接著,一個溫厚男聲響起:“今晚盛宴舉世矚目,易之真是大開眼界,三生有幸!”
是二師兄!
心中一喜,小心抬眼一瞥,正好對上他投射過來的目光,一觸之下,見得他唇邊一抹微笑,趕緊低頭,很是歡喜。
自己這兩年武功進步神速,方才在場上也是賣力表現,他這個啟蒙老師,也是面上有光吧!
一行人等卻也不予停留,慢慢朝那御花園門口走去了。
又跪了一會,待得人聲散去,那司儀太監過來稱道:“走吧,皇帝陛下在那邊亭中等著見你呢。”
凌宇洛當即站起,彈一下衣擺,跟著他來到不遠處的涼亭前。
見得兩人端坐亭中,氣勢非凡,周圍宮女太監忙碌穿梭伺候,也不遲疑,便是對著那正中之人跪拜下去,口中稱道:“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必多禮,起來說話罷。”齊天佑呵呵笑道。
凌宇洛依言謝恩站起,但見眼前之人一身明黃龍袍,相貌高雅,儀表莊嚴,周身散發出不可一世的帝王氣勢,那目光過來,朝她從上到下打量,不知怎的,心中微微不安起來。
這個皇帝,怎么老是盯著自己,面露異色,一言不發?
旁邊的齊愈見此情景,湊上前去,問道:“父皇,怎么?”
“沒什么。”齊天佑搖頭,看了下那挺直站立的少年侍衛,溫和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家中尚有何人?”
“回陛下,卑職凌五,家在滄縣,早年父母雙亡,也無兄弟姐妹,只余一人。”
“哦,你父母都不在人世了......”齊天佑嗯了一聲,又道:“凌五,你的功夫很好,方才朕又聽愈兒說,你在路途上曾幾次相助,還救過他的命,今日又是在宮宴上表現出眾,真是后生可畏,前途無量!方才那場表演,令得朕大開眼界,也覺得在各國賓客面前長臉得很,國體生光!說吧,你想要什么獎賞,盡管提出來!”
獎賞?若是放在以往,她一定是當仁不讓地討要銀子去重建天機門,可是這個事情已經被那幾位師兄包攬,那天在天鵝客棧聽齊越說起,靈山之上即將破土動工,一片熱鬧紅火景象,也不用她操心了。
既然是皇帝親口許下的獎賞,自然要好好把握,不能隨隨便便要個東西就作數。
“謝陛下恩典,卑職一時沒有想好,這個獎賞,可否延期執行?”
此話一出,齊天佑愣了下,便是哈哈大笑起來:“有意思,朕還是第一次聽到這賞賜延期之說法,既然如此,朕答應你,給你一月期限,好好想出個你喜歡的獎賞來!”
凌宇洛大喜過望,趕緊行禮謝恩。
齊愈也是笑道:“既然父皇都要獎賞你,我這做主子的也不能太小氣,御神衛不斷發展壯大,吳風一個人管不過來,你便去幫他分擔一些吧,這副總管一職,除你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人選!”
“殿下?”見得他點頭微笑,凌宇洛有些呆愣,回到廄不過數日,就升官了?可是她沒這個心理準備啊,做個小小侍衛就好,不動腦袋,樂得輕松;不過也還好,是副職,有什么事情,上面還有人撐著......
正暗自慶幸,忽然聽得齊愈又道:“別在意這只是個副職,等吳風帶你一陣,內外熟悉之后,我便會調他去往別處,這御神衛就全權交給你罷!”
我的天,泥足深陷了?這宮門一入深似海,她是踏進海底爬不出來了么?
心中忐忑,當著皇帝的面,也不好拒絕,勉強行禮稱謝。
齊天佑瞥了齊愈一眼,淡淡笑道:“兵部王大人一直囔著人才欠缺,要不讓凌五......”
“父皇!”齊愈輕聲喚道,皺眉搖頭:“凌五還是留在兒臣身邊吧,父皇當年答應過兒臣的......”
“是,朕答應過你,不動你的人,好吧,就按你的想法去做!”齊天佑面色一冷,長嘆一聲,便是負手離去,一旁的太監趕緊跟上。
“恭送父皇!”
行禮過后,齊愈轉身過來,見那少年還立在原地發愣,一揮手:“走吧,跟我回去。”
凌宇洛見他忽然面色冷冽,也不敢多言,跟在后面疾步緊跟。
“凌五,你今日表現甚好,讓人打開眼見,實在給我太大的驚喜——”走到一處僻靜地,齊愈便是停住,沉聲道:“我真怕,我有一天會舍不得放開你......”
“殿下?”凌宇洛倏地站住,面露不解,不是說不讓她去兵部,執意留她在他身邊嗎,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走吧。”齊愈卻不再說,繼續前行。
這個太子殿下,是不是已經猜到了她當侍衛只是為了好玩,這一年之期一過,十有八九便是要瀟灑離開的?
呵呵,伴君如伴虎,這是至理名言,即使他現在還不是皇帝,她也必須謹慎行事,留足后路才是。
兩人默默不語,一路前行,剛走到坤夜宮門口,忽然聽得前方一陣細微的說話聲,似是有人在爭執什么。
“七公主,七公主,天已經很晚了,讓奴婢陪你回宮去吧,不然讓皇后娘娘知道了,一定會怪罪的!”
“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去找太子哥哥,我有話想問他。”
“公主,跟奴婢走吧,太子殿下興許已經就寢了......”
“不行,我不回去,我今晚就要問清楚,你不懂,我沒有多少時日了!”
咦,這什么公主的聲音,有絲熟悉呢,仿佛在哪里聽過?
凌宇洛放慢腳步,正蹙眉思索,卻見齊愈朝著那發聲之處迎了過來,口中叫道:“是萱兒么,你在這里做什么?”
“太子哥哥!”一名宮裝少女含淚奔了過來。
齊愈一把將她攬住,柔聲問道:“出了什么事情,是誰欺負你了嗎?說給我聽聽,我一定幫你報仇!”
那小女搖了搖頭,隨后又輕輕點頭,眼淚朦朧,嗓音嗚咽道:“太子哥哥一定要幫我,去給父皇母后說說,我真的不想......”抬起頭來,忽然瞥見齊愈身邊的少年,身子一震,嘴巴張得大大的,顫聲道:“是你......”
“是我。”凌宇洛苦笑,無奈抱拳道:“參見公主殿下!”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把她碰見了,還竟然是當今圣上的七公主!
那七公主一眨不眨望著她,凌宇洛被她看得心里發毛,暗道,這兇悍丫頭,那日在靜居寺被她打了一巴掌,臉頰上腫痛了好幾天,這回仗著尊貴身份,還不知道會怎樣發飆呢,真是悲慘,怎么就把她給遇上了!
“萱兒和凌五認識嗎?”齊愈見得兩人的奇異表情,不禁問道。
“我怎么會認識他這樣的,這樣的人......”七公主聽得那凌五二字,驟然一愣,問:“太子哥哥,你說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凌五啊,今日在父皇宮宴上大顯身手,出盡風頭,你難道沒有看到嗎?”齊愈笑道:“別看他如此年輕,已經是我御神衛的副總管了!”
忘了,身份暴露了,麻煩來了......
凌宇洛暗暗叫苦,面上卻是滿臉堆笑:“殿下過獎了。”
“你既然名叫凌五,為何那日在靜居寺還騙我說你的名字叫沃項功?怪不得,后來我一說起這個名字,那些宮女們都是笑,我問你,你是不是經常用這個名字去騙人?”
“沃——項——功?”齊愈沉吟著,若有所思。
“那個,那個,不是,我沒經常用,極少用的......”額上冷汗涔涔,瞥見齊愈心有所悟,似笑非笑的樣子,更是著急,這一句戲言,卻讓那刁蠻公主信以為真,這個主子會不會護妹心切,將自己一頓好打?
果然,齊愈沉聲道:“好了,凌五冒犯公主,罪大惡極,交由我來處置,萱兒你放心,我一定將他重重責罰,嚴刑拷打——”
“不要——”七公主叫了一聲,咬唇道:“當日我也有錯,我已經責罰過他了,太子哥哥就不用再處罰了,只要他向我道歉,從今往后不會再犯,也就是了。”
話音剛落,凌宇洛已是雙手抱拳,脫口而出:“凌五抱歉得很,謝公主殿下寬宏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道個歉而已,身上又不會少斤肉,便能化干戈為玉帛,實在劃算。
“我哪是什么大人?”七公主撲哧一笑,看向齊愈,道:“太子哥哥,我回宮去了,改日再來找你......”
“好吧,早些回去,省得母后擔心你。”齊愈含笑道。
七公主點點頭,又忍不住朝那少年侍衛望了一眼,道:“凌五,你好自為之,若是再欺負我,我定不饒你!太子哥哥也不會饒你!”
“不會了,絕對不會了!”凌宇洛趕緊說道:“我自會離公主遠遠的,絕對不會驚擾公主玉駕!”對這刁蠻公主,自然是避而遠之了,難道還會主動去招惹嗎?
“你!你這壞人!”七公主氣得一跺腳,轉身跑開了。
“我怎么又成了壞人了?”凌宇洛聳了聳肩,這些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真是小心眼,麻煩,實在麻煩!
“凌五!”背后一聲輕喚。
“是,殿下!”一轉頭過去,額上就挨了一記!
“你這小子,沾花惹草,處處留情,這調戲女孩子,居然調戲到我皇妹這里來了,你知不知道萱公主是皇后娘娘所出,身份尊貴,哼哼,沃項功,什么相公不相公的,你是想當駙馬爺嗎?”
“屬下不敢!那只是一句玩笑話,請殿下明察!”
“諒你也不敢!”齊愈哼了一聲,道:“這回就算了,你也給我規矩點,記住自己的身份,安分守紀,別那么多花花腸子,我可不想幫你收拾什么爛攤子!”
“是,殿下!”凌宇洛又是鞠躬,又是行禮,這話,怎么聽著那么別扭呢,她哪點不規矩了,花心么,倒是有一點......
回到小院,眾人已經睡下了,鼾聲此起彼伏。
那小白一見她回來,吱吱喳喳,興奮異常,凌宇洛生怕吵醒眾人,趕緊抱它出去,躍上院中那顆最高的庭樹,與它追逐一番,方才摸著它的腦袋說道:“我知道最近太忙,冷落你了,好在這皇帝壽宴已經結束了,我會好好補償你的!”
小白聽得似懂非懂,摟著她的脖子嗚嗚作聲,忽然間,一個聲音加入進來,溫潤笑道:“就只冷落了小白嗎,還有我呢,你打算怎么補償我?”
“二師兄!”凌宇洛驚喜立起,奔過去,剛去得幾步,腦中忽然浮現出另一雙深情的眼眸:“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告訴我......”
不知不覺,腳步猶豫了,她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想明白,這個時候,實在不想見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抱起小白,背過身去,低聲道:“二師兄,已經很晚了,我該回去睡了......”
沒等躍下樹去,手臂已是被他抓住,輕輕笑道:“為什么躲我?”
“我沒躲你呀,你多心了。”咬著嘴唇,身子僵硬著,沒有任何動作。
“還說沒躲我,這么多天,也不見你來找我,害得我每天晚上都在清歌小筑門口轉來轉去,我那隨從都以為他們主子得了夢游癥!”秦易之看她一眼,湊到耳邊,低語道:“是不是怪我沒主動來找你,看看,我這不來了么?”
“二師兄,我......”他的眼神那么專注,他的聲音那么溫柔,讓她無處可躲,被他輕輕一帶,便是躍進了他的懷中,那手中的猴兒掙脫開去,一溜煙跑掉了。
“小洛,你怎么回事,你不想我么,不喜歡我了么?”感覺到懷中之人的異樣,秦易之微微皺眉,眼神暗淡下去:“我以為,我們已經定下來了......”
定下來了?
是了,在山上的那個夜晚,那么美麗的夜晚,那么深情的一吻,她與眼前的男子,如此一吻,情思篤定,她還在遲疑什么?還要猶豫什么?
冰山,對不起了......
“你們皇帝的壽宴已經結束,我過幾日便要回磷州去了,你好好保重......”秦易之松開了她,輕嘆一聲,便是要躍下樹梢。
他,要走了?
凌宇洛愣在那里,一動不動。
“還記得嗎,那回你生病,我給你煎藥,你對我說你長大了......”秦易之的聲音,從那枝葉深處飄了過來:“這兩年,我一直想著這句話,每次都想得那么歡喜,小洛,你長大了,身邊的人多了,便不再惦記二師兄了......”
“不是,,我不是!”她錯了,真是錯了,她明明喜歡二師兄的,她答應過代替睿兒一直陪著他的,怎么可以不顧承諾,出爾反爾!
冰山,對不起了......
朝著那迎風佇立的身影,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二師兄,別走!”
“小洛,嫁給我,好不好?”秦易之張開雙臂抱住她,忽然說道。
凌宇洛驚愕抬眼,啊,他說什么,嫁給他?
秦易之點頭:“我等不及了,我怕夜長夢多,我早些娶你過門,好不好?”
不好,當然不好,十分不好!
可是,一看到那懇求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歉疚,鬼使神差,就點了頭:“好。”
“小洛,我的小洛,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那一吻過來,她頭一偏,便是落在發際眉間了。
冰山,對不起了......
腦中昏昏,腳步軟軟,慢慢走回屋,坐在榻上,尚有一絲怔愣,她方才竟答應了二師兄的求婚?
“小白,我......”喚了一聲,那猴兒卻不理她,自顧自擺弄著手里的物事,閃閃發光。
凌宇洛瞟了一眼,目瞪口呆,下一瞬,便是撲了過去,一把抓過來。
老天,是那只盒子,就是那只裝著桃木牌的盒子!
手不住發抖,顫聲道:“小白,告訴我,方才是誰,是誰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