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太醫兩天的診治,文時雨終于從昏迷中醒來。
傍晚的霞光,鋪滿了院落,透過五蝠獻壽格子窗,落在成釋天身前。
他穿著一襲黑底金三爪龍紋的太子禮服,坐在窗前,修長有力的手指握著筆,正批閱*。聽見時雨醒來的呻吟,立刻端了杯水,走了過來。
時雨逆著玉杯的邊緣瞧著他,只覺得他的眉目之間,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凌厲肅殺。潤了潤嗓子,開口說:“我沒事。”
少女的聲音,帶著大病未愈的嘶啞,輕聲曼語中,有一種令人心里發澀的柔軟。
成釋天聽懂了。他淺淺一笑:“我也沒事。我只是,不再掩耳盜鈴。”
時雨在心里一嘆,明白他這是在內心里,跟帝后二人決裂了。
守在太子府待命的御醫,聽聞時雨醒了,連忙前來復診。成釋天侍候時雨吃了藥,又強迫她休息了一下午,這才在時雨忍得快要發怒的目光里,拿出一份名單。
“你看,這就是這次參與暗算你的命婦和貴女的名單。”染上了薄繭的指腹,在純白的素紙上一劃;“有二皇子的勢力,還有并無依附官員的江湖人士,甚至還有,據說打算依附我的人。呵呵呵,你覺得,是誰有這樣的大手筆,來處心積慮暗害你,折了我的羽翼?”
文時雨知道他在懷疑成伽羅,但是醒來后,她也仔細想過,倒是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我覺得,這次的事,陛下的確有參與,但是主謀卻不是他。”
“哦,那是誰?”
文時雨不語,只是深深地看著他,似乎在考慮知道真相后他的反應。
良久,依舊等不到她的開口,成釋天嘆了口氣,主動問道:“是不是李隆盛?”
他竟然猜到了。
時雨注意到,他說這話時,沒有如往常一般,喊“七哥”,而是直呼其名,神色也十分恬淡。
于是點點頭。
是的,她懷疑,這次丹妲拉大會上的一系列設計,背后有李隆盛有關。
這次的主謀,先是用一些淺顯的手段,引起她的警覺和反擊,然后隨著比賽的推進,逐漸制造愈來愈烈地刺殺。這些刺殺看著激烈,實際上時雨都能應付。
所以到最后,她反而低估了對方的實力。
誰也沒料到,那個看起來無腦到在大庭廣眾下,刁蠻傷人的小姑娘,會有如此深沉的心機。
布下此局的人,對她的性子十分了解,知道怎么激她入局,知道她每一步的反應,甚至,連她會武功都知道。
對方的目的,一直都是殺了她。
如若真當她是如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般柔弱,隨便派一個殺手在小路上等著她便是,一定死的悄無聲息,找不到任何線索。哪里用得著那么大費周章,特意引到皇家獵場,生怕出動了那么多皇家禁軍她還不死,想著法兒給她安個大罪。
如此了解她,又恨她到,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害死她的,今生今世,除了李隆盛和文非墨,她還真想不出別人。
而文非墨,雖有幾分智計,但眼界,一直局限于后宅,做不出來這么大氣的局,所以她才推測,是李隆盛的手筆。
“看來,他已經從西越潛入了端漠,只是,不知道現在,他到底躲在哪里。”那份名單上,出現了三種勢力,信息太龐大,一時之間真是難以理清。
文時雨頭疼地揉揉額。
成釋天把名單從她手上抽走,把她的螓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揉按著她的太陽穴:“想不出來,就不要想了,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我們總能捕獵到他。”
“你的意思是?”時雨雖然料到了他是打算和李隆盛決裂,但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有些驚訝。
“嗯,在大冶,我已還清了他的人情。他不該殺你。”
成釋天的目光一冷。對方不該仗著和他的情誼,毫不在乎他的感受一再追殺時雨。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他深深地注視著面前的少女。她是那么纖瘦,蒼白,一如第一次見面時,剛從水里撈出那般柔弱。可是,就是這樣一具小小的身軀,卻一直擋在他的身前,為他承擔一些,他覺得艱辛不想面對的事。
直到這次事件,他才深深地覺悟到,自己以前究竟是如何愚蠢,而時雨又為何,一直不肯答應他的求婚。
時雨,從今后,我不會再逼你,跟我成婚。因為我終于明白,現在的我和在大冶時依舊沒有區別,依舊沒有資格。但是我會努力,早日成為能為遮風擋雨的男人。
“時雨,我想改變我們之前的計劃。”
幫皇室拍賣東西,籌集賑災資金和軍費,實在是太便宜成伽羅了。遂了他刁難人的心愿,還幫他解決了問題,怎么以前都不覺得自己有那么蠢呢?
無論是巾幗社,還是他自己的勢力,都急需要資金來擴張。每一場戰爭,都是一場耗資巨大的賭博。從來只有輸掉的君王,沒有因戰敗破產的商人。
“我想引薦蓮湄,去和父皇談軍需供給,和戰后的利益分配。”
成釋天說著,又從桌上,拿來一卷密卷,攤開在時雨的床前。那上面,寫了近幾年端漠的稅收,每年的俸祿支出,以及今年蝗災的用項,軍費的用項。
文時雨凝神看出,很快看出端倪。
難怪端漠這么著急要和大冶聯合,進攻西越。國庫之中的銀帛,救治蝗災都尚嫌吃力。
原來端漠地處內陸山脈附近,雖擁有大片草原,卻不善農耕,主要是以礦產、冶鐵為收入。
現在的端漠皇帝,成伽羅,雖有雄才大略,卻是個喜好奢華的人,前些年寵信宸妃,幾乎搬空了國庫。幸虧皇后娘娘還朝,除掉妖妃,又以民心的不穩,勸阻帝王勤儉,這些年才剛攢下點家底子。
可近幾年端漠總是出事,成伽羅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三國之中,最弱小的西越頭上。
想來端漠國君急切切地命二皇子前去大冶求娶,是想從大冶那里索要的軍費,順勢分點便宜。再順路把成釋天接回來,免得到時分配利益,分紅被一壓再壓。
現在若是能少從大冶哪里,拿些軍費,端漠就能多分一些利益。若是能完全不用大冶的軍費,那將來甚至有可能在利益劃分中,和大冶平分秋色。畢竟,端漠人善戰。
文時雨實在看不出,端漠皇帝會有什么理由拒絕他們。
端漠皇宮。
上書房內。
成伽羅坐在鋪著白虎皮的御座中,有些不耐煩地等著成釋天,說的那位蓮湄姑娘。他的心里,十分煩躁,自從上次庭杖了文時雨后,成釋天變得越發恭敬和深沉了。
但,就是這樣才讓他更覺擔憂,他無法再輕易地窺視出成釋天的情緒,甚至左右他的選擇。
成目天和成毗天依次坐在成伽羅下方,他們哪里知道,他們現在滿面笑容的父皇,內心深處的齷齪,只是好奇地看向上書房門口。
“泠——”
“泠——”
一陣清越的鈴聲,從上書房外的走廊傳來。隨著屋外之人走動的步伐,形成一種極有魅力的節奏。
眾人忍不住循聲望去。
只見一道綺麗窈窕的身影,映在窗紙上。來人梳著高聳的九天仙女髻,臂上挽的錦帛,隨風飄揚翻飛。她就像一副流動的皮影畫,越過一格又一格窗子,最終來到了門口。
一袂紫紗留仙裙裙擺,首先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緊接著,是一道驚艷的側影。一點蓮瓣似的鞋尖輕挑,越過了上書房的門檻,緩緩地走了進來。
蓮湄蒙著粉紫色的面紗,低垂螓首,令人只能看到她羽扇似的長睫,和光潔的額頭。
因是盛夏,她上身穿著一件半臂,衣衫塞在白底牡丹刺繡的珂子里,勾勒得身條分外婀娜。雪白的右臂,戴著一只金釧,上綴金蓮,蓮下用金鏈子拴著兩枚金鈴。每走一步,那兩枚鈴鐺,便發出泠泠溪水似的響聲。
纖細的皓腕上,戴著一對玉鐲。
“臣女蓮湄,見過陛下,見過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蓮湄走到御桌下,躬身行禮。
成目天皺眉,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聲音十分耳熟:“覲見陛下,為何用面紗遮遮掩掩?難道姑娘有什么見不得人?”
成伽羅也十分好奇,于是順水推舟,要蓮湄摘下面紗。
這正中蓮湄下懷:“臣女謹遵皇命。”
浸染過花紅的纖指,抹過面紗,而后,優雅地抬起頭,迎向帝王探尋的目光。
一張傾世容顏,立刻暴露在大家眼前。
她的眼,炫目而多情,最璀璨的寶石,也不能和她眼中的光芒相比。
她的皮膚細嫩光潤,似是雨后寒露綻放的絲滑花瓣。
成伽羅驚艷地從椅子里站了起來,他向前探著身,貪婪地看著蓮湄。
蓮湄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已故的宸妃。倆人的面容并不相同,但那種讓男人為之瘋狂的氣韻,卻是如出一轍。
多少年了,有時午夜夢回,他自己也覺得那段年少荒唐的時光,渺如夢境。這世上怎么會有那種魅到讓人瘋狂得,無法控制自己的人呢?
定是自己的記憶出了錯。
可是直到他現在看到蓮湄,才發現,那不是夢,那都是真的。只是失去了那個人的自己,不想再傷心,所以才一再在心底,欺騙自己。
“呼——”
成伽羅重重地栽回到了椅子里,長呼出一口氣,而后,閉上了眼睛。
三皇子看著他,不知這是何故。
而正在成伽羅左下方的成目天,神色則要比他的父皇還要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