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軒悶坐房中,這三日他用了無數法子,始終衝不開父親所封的穴道。陸家的點穴手法堪稱一絕,他自幼亦曾習練,只是功力未到,空自費力。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陸遠航緩緩走了進來,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伸手在兒子肩頭一拍,解了他的穴道。
“方纔我吩咐廚房熬了燕窩粥,喝完調息一陣,就無甚大礙了。”
“爹!”陸明軒猛地站起,直覺腦中一陣眩暈,閉了下眼,開口問道:“凝霜怎麼樣了?”
陸遠航本已走到門口,轉身望著兒子焦急擔憂的眼神,拈鬚嘆息,“你第一句問的果真是這件事。爲父倒想知道,你與那個欺師滅祖的魔教餘孽到底有何關係?竟爲了她屢屢違逆於我?倘若做出弒師之事的人是顏舒,你又會如何?”
“凝霜是顏舒的師妹,也是孩兒的朋友。”陸明軒直視父親,眼神清澈明亮,“孩兒與顏舒都相信她的爲人。如果捲入這件事的是顏舒,孩兒反倒不必擔心,與她同生共死便是。”
“一派胡言。”陸遠航眉頭一皺,“你是陸家唯一傳人。怎可如此輕言生死?葉凝霜弒師之罪證據確鑿,顏舒本該以掌門弟子的身份清理門戶,倘或依舊認她爲師妹,顧忌所謂同門之情,便是與魔教同流合污,枉費葛女俠教導。”
從父親的眼神中讀出了隱隱的殺意,陸明軒心中一顫,隨即淡然笑道:“孩兒已經說過,倘若爹連顏舒都不放過,孩兒別無他法,只能與她同死了。”
陸遠航欲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搖搖頭道:“天色不早,我明日與你細談。”轉過身,擡步便走,忽覺內息微亂,步子一凝,伸手扶住門框,低低苦笑一聲。
袁愔的功力當真不可小覷,如此拼死一擊,自己至少一個月不可輕易動武,否則這傷,怕是很難痊癒了。
“爹,你受傷了?”陸明軒一驚,上前欲扶住父親,卻見他擺擺手,語聲平靜無波,“不妨事。”
陸明軒不由分說,立時伸指搭脈,心下一沉,“這傷……”
陸遠航將手攏入袖中,淡淡道:“又不是什麼致命傷,死不了的。”
“您何必對凝霜一意相逼?魔教禍亂江湖之事早已過去,難道一定要舊事重提,釀成更多殺戮?葛掌門死因尚自存疑,顏舒已在調查了,她會有證據證明凝霜的清白的,真正的兇手遲早也會浮出水面。”
“爹若繼續針對魔教殘餘,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陸明軒立在父親身側,續道:“只如今爹的傷勢,便不是容易復原的,以您的年紀……”
“爲父是老了。”陸遠航截口道:“只是這不能作爲推卸責任的藉口,魔教一日不除,武林斷難寧定。除滅魔教的首功倘若依舊在咱們陸家,日後你接任家主,無論是否再任盟主,武林中人俱會高看你一眼,陸家聲望,自會遠遠高過祖輩。”
陸明軒怔了一怔,忍不住道:“這些虛名浮利有這麼重要麼?”
“放肆!”陸遠航眼露冷意,“這是你對自己父親說話的口氣?什麼是虛名浮利,爲父做這一切還不是爲了你?別的不談,莫忘了你大哥是如何死的,魔教與我們陸家,縱使不提正邪之怨,也有家仇尚存,身爲陸家後人,怎可爲一己私情數典忘祖?”
“可是爹,報仇就一定要再起爭端麼?”陸明軒毫不退讓,“爹從小教導孩兒行俠仗義,濟
弱扶困。如今卻要爲了一家之名在江湖上打開殺戒,難道這是爲俠者所應該做出的事?”
陸遠航的手在袖中握緊,眼神凝重,“爲父並非濫開殺戒,只是除魔衛道。如果你不願做陸家的後人,這些事便可以不做。”
陸明軒一窒,張了張口,一聲“爹”終究沒有喚出口。
正在此時,廚娘出現在門口,遲疑了一瞬,笑著開口:“老爺,少爺,粥熬好了。”
陸遠航點頭。
廚娘鬆了口氣,低著頭走過去,將碗放在桌上,拿了托盤離開。
陸遠航轉頭看著愛子,低低嘆了口氣,“趁熱喝了吧。爲父不想逼你,這段日子你好好考慮,下月顏舒接任掌門,你趁便也勸勸她,凡事多想想自己的師傅,多想想你們的未來。”語罷緩緩走了出去,步履微微有些踉蹌。
直到鬚髮花白的父親從視線中消失,陸明軒才漸漸回過神來,然而心頭的大石卻越發沉重。
桌上的燕窩粥輕霧嫋嫋,兀自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陸明軒彈一彈衣襬,走到桌邊坐下,忽然苦笑。
究竟從何時開始,選擇俠義之道便要拋棄生命中至真至貴的東西?
或者說,這個江湖,這個世界,能容下的,已經太少。
所幸,無論世事如何變化,終究,還是有同路人的。
此後一段時日,陸明軒便只晚飯時能見到父親,其餘時刻陸遠航俱留於密室打坐調息,以求儘早恢復元氣。這一日又是晚飯時辰,父子相對默然一瞬,陸明軒忽然笑道:“這幾日爹療傷已到了關鍵時候,孩兒讓新來的廚子準備了幾樣養氣補血的藥膳,請爹嚐嚐,如果可口,明兒再弄幾樣。”
陸遠航望見桌上琳瑯滿目的精緻小菜,淡淡的暖意涌上心頭,微微閉了眼,緩緩開口,“論及藥膳,你母親可也是個中高手。她出身醫藥世家,於烹飪一道亦是精通。那一年你大哥方纔七歲,練功過勤,四肢幾處關節都浮腫了。你母親心疼,除了配藥外敷之外,還一連半月做了各式各樣的藥膳爲他補身。後來身子養好了,也再不許他過分用功。那段日子,她雖不說什麼,我卻也明白,她是怨我對兒子督促過嚴。可身爲陸家子弟,練武是必須下苦功的,否則陸氏一門又怎能在風雲變幻的江湖中屹立不倒?”
陸明軒半仰著頭,目光凝注於牆壁某處。能夠想起來的,終究只是些零星的片段。母親溫暖的懷抱,兄長沉默的眼神裡蘊含的濃濃溫情。
然而這一切,短暫到來不及回味。
“可是這屹立不倒的代價,未免太大。”
陸遠航不答,只伸筷夾起一片銀耳,慢慢咀嚼。
陸明軒看著父親複雜深邃的眼神,也便沉默下去。
一時飯畢,陸遠航淡淡道:“藥膳雖好,一餐足以,明兒不必費心了。”
陸明軒站起身來,點頭道:“是,爹。”
陸遠航緩緩離開,回房閉了門。
窗外暮色沉沉,明月漸升。
展眼已近顏舒繼任掌門之期,陸明軒攜了父親親筆所寫賀詞離家上路。不過五七日路程,便已至浮雲山腳下。此時距繼任大典尚有一日,山下亦未見熙熙攘攘的道賀人羣,只有與浮雲門相熟的幾派先行派弟子前來送上賀禮。
陸明軒與幾人寒暄幾句,便隨衆上山。走了一程,忽見山道上方迎面走
來一個笑意盈盈的少女。
“各位來的好早。三弟子江綠馨奉大師姐之命前來迎接諸位。大師姐本應親自前來,無奈尚在待客,無法抽身,還望諸位見諒。”
一言方罷,江綠馨便引著衆人上山。回眸間,目光似是不經意間在陸明軒身上停留一瞬,眼神複雜,彷彿有什麼深沉難言的東西一閃而過。
陸明軒一怔,再想起父親那天辦事回來的話,忽然隱隱有了不妙的預感。
似乎,要有切身的大事浮出水面。
至浮雲宮前,恰遇顏舒送客出門。兩人的目光在電光火石間一碰,彼此俱感覺到了對方眼神中的異樣。
略定一定神,顏舒微笑道:“有勞各位,請。”說罷身子一側,將一行諸人讓進宮內。羅苒亦走上前來一一接過賀禮。
幾人坐定淺談幾句,點蒼弟子孫云溪忽道:“日前顏姐姐與石四姑娘同往斷情崖,卻未替令師復仇,不知這其中……”
“不錯,在下亦有不解。”崆峒弟子盛方目露疑色,“倘或顏女俠有所顧慮,不妨道出,我等也可商討。”
“極是,極是……”盛方話音一落,一片附和聲隨即想起。
陸明軒放下茶盞,目光極輕極快地掃過宮內衆人,最後落在顏舒身上,兩人隔了數丈遠靜靜對視片刻,顏舒輕輕一嘆,開口道:“家師不幸罹難,事有蹊蹺,待明日在下繼任掌門之時自會公告武林同道。”
衆人點頭,不再言語。只有盛方皺了皺眉,沉吟道:“選在繼任之日公告武林,自是不錯。只是……”略略猶豫,續道:“當日來賀之人想必甚多,很難確保魔教中人不會趁機混入生事,倘若再宣示如此重大之事,只怕……”
陸明軒一笑開口:“盛兄有此顧慮,想必顏女俠也曾思量過,不會輕易下此決斷。”
盛方轉頭看他,眼中閃過一絲疑色,隨即笑道:“即是陸公子這等知情人都如此說,浮雲山必是有所防範了。”
他將“知情人”三字咬得略重,顏舒不免微微一窘,卻見陸明軒低頭默然一笑,向外看了看天色。
盛方亦不再多說,起身告辭。
孫云溪搖搖頭,與衆人一同離開。
入夜,繁星點點,卻是新月時節。
顏舒踏著細碎星光緩緩走到了後山的銜月亭。擡首一望,陸明軒似是換了一身青衫,含笑凝視。
只是那笑容,分明比以往多了些什麼。
陸明軒輕輕迎了出來,攜了她的手入亭坐定。
顏舒微微嘆了口氣,問道:“你爹是如何說的?”
陸明軒手一緊,苦笑,“爹要我告訴你,凡事顧念令師,也要想著我們的未來。”略一頓,搖頭嘆息道:“聽得這句似乎是提醒你注意正邪之分,莫忘師仇,又以兒女之情告誡,可我總覺得他的語氣裡有些別的什麼……再者方纔,你與江姑娘羅姑娘看我的眼神,也分明有些怪異,只怕這真相……”言至此處,忽然一愕。
顏舒亦隨即發現,擡目望去,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似是遲疑著,一點點挪將過來。
是華英。
顏舒怔了一怔,卻見小師弟已在亭外一丈遠近站定,咬了咬脣,低聲喚道:“大師姐。”目光一掃,一雙清清亮亮的眸子直直凝視著陸明軒,半晌輕輕吐出一句,帶著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恍惚,“真相,就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