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裕哲醫院確診腦癌晚期后,一月時間過去了,薛葉仍然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他抱著非比尋常的樂觀,想帶著裕哲去更高級的醫院診治,裕哲的身體被各種檢查迅速地摧壞惡化,短短一月內急劇削瘦。
顧思陌燉煮了一日的雞湯,裕哲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出來,她想要去清理,卻被他拒絕。
在阿泰看護清理的時間,顧思陌拎著保溫桶悄然站在了高護病房的門外。
唐宇到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
他初見她的時候,她是圓潤溫和的女子,卻在這短短一月內同樣地委靡下去。顧思陌是很注重個人風度的人,從不曾不顧個人形象出門,可是此時她只是穿著灰色套裝的運動服,長發在背后梳成馬尾,耳畔還有絨絨的亂發。
醫院通體色調清冷偏白,走廊上也彌漫著消毒水的清潔氣味。
保溫桶的手把攥在手中,她背對著走廊,站在病房門口角落的位置,微微側過臉注意著病房里的動靜。
唐宇干澀地開口:“思陌。”
她慢慢回轉過身來,看向他。唐宇沒有掩飾他擔憂的神色,走到她的面前,“我來了。”
顧思陌在第一時間就通知了唐宇她暫時無法與他交往,唐宇在聽聞了所有的事情后,只說了一句,“思陌,現在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請不要推開我。”唐宇動用了X市的關系聯絡了國內頂尖的腦科醫院。
世人都愛錦上添花,愿意雪中送炭的人,不管是什么動機,顧思陌仍然保留了感激。
“嗯。”顧思陌淡淡地應了一句,試圖泛起一個微笑,可是唇角弧度揚起,殊無喜悅。
“還好嗎?”唐宇問道。
“情況很不好,病情加重的很厲害……”顧思陌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檢查的關系,醫生現在選用的方案都是保守的治療方案,他的身體太虛弱了,沒有辦法接受更激進的治療方案……”
“思陌,我已經通過國外的朋友試圖聯絡國外頂尖的腦科醫生,一旦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唐宇說道。
顧思陌點頭致謝:“唐宇,謝謝你。”
她還沒能幫到他,卻再次欠了他的人情。
顧思陌是獨立而堅忍的性格,母親重病纏綿床榻,精神不穩定的時候她尚還年幼,受盡生活困窘未有屈服,飽受生活困窘的艱難,卻恪守了自己對母親發下的重誓,不偷竊不賣身,所以母親同樣受盡了病痛的折磨沒法得到醫治,成為顧思陌心中無法言語的自責。便如嚴笑,在她認識嚴笑之時,已然飽受生活滄桑,一步步走在母親想要她過的生活上,如果沒有裕哲的忽然出現,沒有青幫錢瑩的屢次挑釁,或許顧思陌仍然過著以往的日子,而不是踏入道上。
“生病的人脾氣總是有些古怪,別放在心上。”唐宇勸慰道。
病房內的動靜他聽得一清二楚,看到顧思陌隱忍克制的神情,也只能這樣淺顯勸上一句。
裕哲很少吵鬧,總是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壓迫性的頭痛痛到什么程度,帶來的連鎖惡化反應卻越來越糟糕。
最糟糕的就是裕哲自身的放棄,如同熄滅的蠟燭,他一日一日地沉默下去,整個人都一片死寂,在顧思陌和薛葉前來照顧之后,這種死寂就更加明顯。
“唐宇,我該……我該怎么辦呢?”顧思陌輕輕問道,唐宇看向她,發現她依然還是靜靜地站在那兒,沒有要進病房的意思。
“我不敢進去看他,如果我進去,他雖然不說什么,卻在清醒的時候拒絕吃藥……”顧思陌的聲音很輕,怕驚動了什么似的,“小哲一直都很心疼我,我請求他做什么他通常都不會拒絕,可是現在他這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什么都不說,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放棄了,放棄想要活下去的心思。”
她仿佛自言自語:“我竟然沒有看出來,他是真的來告別的。可是為什么卻又什么都不說了呢?”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在即將面對的失去面前,巨大的恐懼終于一點點將她逼至角落,整個人都呈現恍惚的狀態。
交替的時候,薛葉前來,陪同前來的是古默桓。
古默桓接手了青幫一部分勢力,在Y市道上的生意中開始分一杯羹,他幾次試圖再度聯絡顧思陌,顧思陌都不肯見他。
“家姐。”古默桓仍然還尊敬著她,對顧思陌的不理不睬沒有半分不悅。
顧思陌只冷淡地點了下頭。
薛葉進去的時候,裕哲躺在床上緊鎖著眉頭,他接過阿泰手里的熱毛巾,輕輕為他擦拭著嘴角。
“是你?”裕哲問道。
“是我,你今天感覺好點了嗎?”薛葉沒有什么照顧人的經驗,但是依然細心地撫了下他的額頭,“今天頭痛的厲害嗎?”
裕哲抿著嘴唇笑了:“等死掉了就不會痛了。”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問薛葉道:“明天能不能安排飛揚哥來看我?”
“你現在這種情況,不能再練習,等你好了出院了,我讓他天天陪你……”薛葉有點說不下去,還是竭力讓聲音鎮定,“好不好?”
裕哲很固執:“我怕那樣就來不及了,我明天想見飛揚哥。”
他抬了下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高高鼓起,上面還貼著輸液后留下的膠布:“我已經一個月沒有摸到我的吉他了。”
他以為顧思陌不在,所以對著薛葉有些依賴地說著話。
當顧思陌在的時候,他總是很沉默,痛的臉色發青額角青筋暴起也不肯吭出一聲。
唐宇不動聲色地扶住顧思陌的肩膀,她整個人看起來都搖搖欲墜。
“葉少……”裕哲問道,“你有沒有看見姐姐走掉?”
薛葉張了下嘴,發現顧思陌對他搖了搖頭,他回答道:“今天晚上是我陪著你,所以陌姐她先回去了。”
裕哲“嗯”了一聲,低低嘆了口氣,很疲憊的樣子,努力呼吸了幾口才說道:“葉少,你能不能以后不要讓姐姐再來看我。”
他對著薛葉有這樣的請求不是第一次,顧思陌確是第一次從裕哲的口中聽到他不希望她的陪護,她睜大了眼睛聽著,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動作,唐宇卻明顯感到懷中的重量逐漸加重。
“小哲,別想這些,大家都是想你快點好起來。”薛葉說道。
“我不會好了。”裕哲說的斬釘截鐵,“我……我覺得很抱歉……我沒有時間重新開始,也沒有時間陪你們……我太貪心了,所以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薛葉吸了口氣,撫了下他的額發,嗔怪道:“小哲,你在說什么呢?沒有人責怪你。”
他按住薛葉的手,微微低頭磨蹭了下:“我沒有時間重新開始,上天沒有原諒我所以不會給我機會,因為我做錯了事情。”
古默桓一直都靜默地站在一旁,卻在此時忍不住開口。
“你做錯了什么?”
裕哲沒有聽出來他是誰,或者他的聽力也已經弱化了。
他回答道:“我差點害死一個人,我把他從高處推下去,他摔斷了腿,躺在床上就快要死了……叔叔發了很大的脾氣,我當時卻因為害怕不敢承認……”
薛葉并不太清楚當年的事,他勸道:“你那個時候是個小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裕哲倔強地搖了搖頭:“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要獨自一個人擁有姐姐,所以什么都肯去做。如果世間真的有報應的話,我應該遭受這些苦痛,這樣的話上天就不會懲罰我在乎的人。”
他嘆了口氣:“叔叔以為是姐姐做的,所以打傷了她的腿關在閣樓里反省……我跑去哭著求叔叔放出來姐姐,他說姐姐不認錯就不放她出來……”他的神智有些不清晰,斷斷續續地說著,陷入以往的回憶中不能自拔。
“阿姨帶了人來救地窖里的人,跟叔叔吵得很兇,還有很多人拿著槍來打叔叔這邊的人……那些人怕我吵起來所以將我捆了扔在地窖里……”
顧思陌再也忍不住:“誰將你扔在地窖里?是誰?”
裕哲卻沒有回答她,神色陷入無邊的痛苦中:“很大的火,嗆得我沒有辦法呼吸,我一直睜著眼睛看向上面,希望能有人帶我走……可是沒有人,沒有人會帶我走,我隱約聽到姐姐在喊我的名字,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如果那個時候我死在地窖里,會不會好過現在這樣……”他歪了下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那樣的話,我又不會認識你了,葉子。”
當著古默桓,薛葉仍然淚如雨下。
裕哲的神智開始糊涂,總是和他說著話的時候陷入無意識地敘述。
當他無意識的時候,他總是輕快地喊他:“葉子。”就好像他曾經要求的那樣,“別叫我葉少,叫我葉子,只有我認可的人才可以這么叫我的名字。”
顧思陌還想再問,可是看到薛葉的神情,也知道今晚不太可能得到答案。
她走出病房去,猛地回頭看著跟在后面出來的古默桓。
“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顧思陌的眼睛中似有極深的恨。
古默桓彈了彈右邊的腿,義肢發出沉悶的敲擊聲:“家姐,我那時候是昏迷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我真沒怨恨過……”他抬眼看向顧思陌,“你總不能還在恨我,”古默桓注意著顧思陌的神色,緩緩說道,“舅父們得了消息,他們想見你。”
他的所圖那樣明顯,卻沒有絲毫的別扭,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權勢而生,為了尋得支援手段用盡。
“我只是聽說,那個時候爸爸的對頭上門搶‘肉票’火拼了起來。聽叔父們說當時場面很混亂,那伙對頭人后來是被我收拾的,也算替小哲報了仇。”古默桓說道,看到顧思陌思索著。
“家姐,大人之間的事不應該牽扯到我們身上,在我心目中……你是我血脈相連的親姐姐,我從未想過跟你爭什么。”古默桓神色十分誠懇,卻看到顧思陌身邊的高大男人在此時盯了他一眼,以護衛的姿勢站在顧思陌的身旁。
“等我考慮清楚再找你。”顧思陌說道。
古默桓笑了下,立刻掏出電話:“家姐的電話……”他撥通了號碼,聽到顧思陌的手機響起,才記錄下號碼,繼續殷勤道:“家姐,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顧思陌并未再理睬他,離開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