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初愈,深夜碼字加更一章。]
七天之后。
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十年那么難熬。太原軍民也好,金國虎狼也罷,全都已經完全透支,接近崩潰的邊緣。
雖是寒冷的冬天,整個太原城池的上空也彌漫著一股血尸的腥臭之味。城西郊野矗立了十幾個千人坑、萬人坑,觸目驚心。因為缺衣少食勞累過度又每時每刻精神高度緊張,城中軍民幾乎每個人都已是全無人形半人半鬼。就連天生麗質的蕭玲瓏,也已是花容枯槁黑瘦了一大圈。
沒人知道這場戰爭什么時候結束,也沒人知道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陽。糧草已經徹底告盡,城中的樹皮和草根成了眾人的口糧,所有的戰馬都已被屠殺,就連王稟和楚天涯的坐騎也概莫能外,鎧甲上的牛皮也能撕取下來熬湯煮食,就差公然吃人了。
城外的金兵也好不到哪里去。雖然他們占據著主動,但畢竟是異地作戰,師老兵疲之后的厭戰情緒日漸高漲,加上后方糧草轉運十分艱難,現在也已接近斷糧的邊緣。
完顏宗翰也是鐵了心、硬了腸,賭上了自己的一世英名與親勛部曲,發下號令——大軍整頓兩天之后,發動對太原的最后一擊!
為了一個太原小城,鏊兵數月、羈費兵馬糧草無數居然未能得手,完顏宗翰已經不是臉上無光那么簡單了。最后他還頂著朝廷的壓力一意孤行的堅持了這么久,如果拿不下來,簡直就是在斷送自己的仕途與戎馬生涯!
事到如今,完顏宗翰當真是騎虎難下,也就唯有豁出去,一條道走到黑了!
這個時候,誰也不會懷疑,如果完顏宗翰最終打下了太原,太原城肯定會慘遭屠城雞犬不留。
這也就意味著,太原城也已經沒有別的選擇,要么堅持到底,要么慘死刀下!
最后的大決戰,還剩二十四個時辰。雙方人馬都已損失近半,除了最后的血腥死戰,也都沒了秘密可言、沒了詭計可耍,純粹只剩下生與死的博斗!
太原的城頭上,時常是靜悄悄的。在沒有戰事的時候,守城的軍士十有**都處于半昏迷狀態的沉睡之中,唯有那幾面殘破帶血的旗幟仍然孤傲的高高飄揚,向城外的女真人宣示著太原的桀驁與不屈。
楚天涯和蕭玲瓏等人,踩著腳底嘎吱響的結冰血渣,來到了太原城北的城頭上。
王稟正叉腰站在女墻邊,身后那條千瘡百孔的青色戰袍和他的長須一起獵獵的飛揚。
“恩師。”楚天涯上前打了一聲招呼。
王稟頭都沒回,聲音沙啞含糊的說了一聲:“不是不準你上城頭么?”
“今日無戰事,學生才來看看。”楚天涯回了這句,王稟也就沒有過多斥責。
楚天涯站到他身邊,往城下看了一眼,尸積如山!
多半是女真人的尸首,還有一些是墜城的宋兵,站在城頭清晰可以看到,有許多宋兵就是抱著女真人跳下城墻的,到死了也沒分開。
估計下次女真人再來攻城,都可以把這些尸體當作階梯。或者他們的攻城器械想要開挺進來,就得花大力氣清除這些城下的攔路尸山。
兩軍人馬,已經超過十萬人的傷亡,七成以上都堆在太原城下,場面之慘烈,可想而知。
“女真人挺不了多久了。”王稟突然說了這一句,由于他的嗓音已是極為沙啞,楚天涯離他很近都差點沒聽清楚。
“學生看來,也是如此。”楚天涯說道,“最近,他們就是在做最后的賭博。畢竟完顏宗翰在太原這里投下了太多的賭注,如果半途而廢,他也輸不起。”
“都一樣,誰也輸不起。”王稟說道,“完顏宗翰縱橫疆場十幾年,所戰從無敗績,戰功赫赫威震天下,是女真族數一數二的戰神。如果不拿下太原,可以說他一世英名盡毀,回去后在金主和朝廷那里也不好交待。而我們太原,堅持到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那么簡單……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神話如果能在太原這里破滅,將會極大的鼓舞我們大宋朝的軍民士氣。而且,太原的戰略地位之重要,天下無二。只可惜啊……哎!”
最后這一聲深深的嘆息,可以說是發自王稟的肺腑!
金兵圍城已經這么多天了,另一路金兵由完顏宗望統領已經在大宋東京打了一個來回——事到如今,大宋的朝廷除了對太原頒下一道割讓城池的圣旨,居然不聞不問、未派一兵一卒來助戰!
王稟的失望、也可以說是絕望,從這一記深深的嘆息之中,完全的表露出來。
楚天涯倒是談不上失望,因為他本來就對大宋的朝廷沒有任何指望。現在他只為王稟感到惋惜。《禮記》有言“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其實每逢國家危亡之時,更不乏許多像王稟這樣無怨無悔為國捐軀的忠誠義士。
只可惜,義士通常都是用來殉葬與犧牲的,而且他們的犧牲在壯烈之余還都顯得十分的無奈!
只是假設,就在現在太原與金兵都已經透支的情況下,大宋的朝廷能派一旅之師來助戰,勝負的天平就將完全被打破;不僅僅是太原守下來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就是將完顏宗翰一舉擊潰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惜,這恐怕永遠只能是假設了。楚天涯記得,歷史上的這一導播太原之戰,大宋的朝廷倒是派來過幾支不乏名將率領的兵馬相救。只可惜這幾支兵馬出師之后仍然無法擺脫大宋軍隊的痼疾,死于朝廷掣肘的瞎指揮與將校之間的彼此不服爾虞我詐,最終也沒有一兵一卒能殺到太原城下來解決任何問題。
現在倒好,或許是童貫之死與勝捷軍的留守改變了一些歷史,大宋的朝廷索性對太原不聞不問、就當是真的割讓給金國,不來插手金國的“家務事”了。
“再堅持幾天,估計金人就要無功退去了。”王稟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眾人仰或是在安慰自己,他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到那時,我們就算功德圓滿,無愧于祖宗!”
楚天涯默然無語的點了點頭,心說,就算是退去了金人,又何談功德圓滿?——說不定一直在那兒坐山觀虎斗的大宋朝廷,就等著這一天好跟我們秋后算賬呢!
他心中早已想得清楚,以大宋官家傳統的肚量與朝廷上那些官僚的一慣作風,這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在朝廷看來,王稟膽敢私自接管童貫從朝廷帶出去的軍隊,并曾經抗旨拒絕交出太原堅持抗戰到底。光是這兩項罪名,都足以讓他墮入十八層地獄——朝廷上的那些人,才不管你做這些事情的動機與最終的結果是什么,這種時候他們一向秉公執法、按章力事,哪里會縱容任何一個擁兵自重的軍閥自治一地成為武裝割據。當初李綱提點東京兵馬抵御兵臨城下的完顏宗望的時候,新登基的官家趙桓也沒忘了對他嚴加提防最終也卸了他的兵權,又怎么會坐視一個統兵在外的將軍踐踏他心中脆弱的底線?
所以楚天涯一向認為,生在這個時代的仕大夫和詩人才子乃至商人平民們,都算是幸運與幸福的;最不幸的就是這些提著腦袋在疆場上跟敵人拼命的軍人。或許就從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那一刻起,趙宋官家做賊心虛的心里陰影與對武將的極小肚量,早就注定了有宋一代的武人難逃悲劇的命運。岳飛千古忠良一聲嘆息的背后,折射出來的何嘗不是這個富甲古今但對外屈辱之大時代的丑陋與悲涼?
思及此處,楚天涯心里莫名的壓抑,因此不自禁的長吁了一口氣。
王稟仿佛是從他這一嘆中聽出了什么,有點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你回去吧,這里沒你的事!”
楚天涯也就沒再多言,和蕭玲瓏等人一起退下了城頭,一同回軍巡營屯。
半道上蕭玲瓏突然說道:“等打完了仗,咱們一起上太行吧!”
楚天涯略微一怔,扭頭看向她,笑了一笑道:“你最近瘦了很多。”
蕭玲瓏惱火的眉頭一擰,“跟你說正事呢,聽到沒有?”
“我說的也是正事。”楚天涯一本正經道,“在我看來,你過得好與不好,這遠比我個人將來的出路要重要得多。”
“真受不了你,就知道耍嘴貧!”嘴上雖是這么說,蕭玲瓏仍是笑了,沒有哪個女子不喜歡甜言蜜語的,這跟話語的白癡程度以及女子的智商高低,關系都不大。
“這么跟你說吧!”楚天涯嘆息了一聲,說道,“如果最后我們還能活下來,除了繼續留下做官,我去哪里都行。”
“看來你也知道,哪怕是最后太原勝利了,大宋的天下也沒有你立錐之地了?”蕭玲瓏笑道,“我見你當上了這個都指揮使每日都挺威風得意,還以為你當真迷上了當官。如今看來,你并沒有完全官迷心竅嘍?”
“官迷心竅不可能,色迷心竅可就說不準了。”楚天涯笑道,“要不你再努力一點,我眼看著就快被你勾引上山落草為寇了。”
“呸!誰稀罕你死活了!你就留在這里當你的大官、等著被自己人砍頭吧!”
與此同時,靈丘縣,金兵大營外的獨刃峰上。
已經是一臉墨黑枯瘦如柴的孟德,將白袍斗蓬抖了一抖震落頭上的積雪后,吐了個口熱汽咧嘴一笑,回頭對趴在身邊的馬擴說道:“馬二哥,功夫不負有心人嘛,咱們吃盡了苦頭,總算是摸到了銀術可的靈丘大營附近——瞧瞧,那群畜牲從咱們大宋的州縣城池里擄來了多少糧食,這都是要拿去喂養完顏宗翰手下的那群餓狼的。等那群餓狼吃飽了,也就有力氣攻打太原了。”
“沒說的,一把火全燒了!”同樣瘦如骷髏的馬擴雙眼盡是通紅,恨得咬牙切齒道,“咱們五百兄弟熬到今天只剩一百八十人,全都憋著最后一口氣,就指望燒了這批糧草出口惡氣!”
“行,咱們得仔細籌劃籌劃。此一擊,只許成功、不容失敗!”孟德雙眼微瞇的看著山腳下那一大片堆積如山的糧草,心里一滴一滴的就在滴血。仿佛那不是一堆堆糧食,而是青云堡那些死難親族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