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jié),這個源起於南方的節(jié)日河?xùn)|歷來並不十分受到重視。可是今年的端午,卻河?xùn)|颳起了一股不小的旋風(fēng)。大到知府上差,小到平頭姓,無不翹觀望,目標(biāo)全部直指——西山青雲(yún)堡。
方纔黎明時分,天龍山的山腳下就有潮熙攘車水馬龍,從太行其他各山寨趕來的響馬們,與張孝純帶領(lǐng)的大隊官員及軍兵們碰了一起。
換作是往日,這兩路人馬狹路相逢必然拼個你死我活。可是今天,他們居然相互無事,甚至還彼此打起了招呼,一同趕路。
天剛初亮,青雲(yún)堡裡幾聲隆隆的大鼓聲響,震碎了山間晨時的寧靜。幾乎是一剎那之間,飛鳥驚絕,人聲鼎沸。近十萬人一同涌向青雲(yún)堂,那裡已經(jīng)搭起了巨大的祭臺,鮮花鋪道焚香裊繞,三十挺大金角如龍鬚飛揚鋪展於祭臺邊緣,彩旗風(fēng)幡獵獵飛揚,氣勢恢弘且壯觀。
楚天涯端坐於銅鏡前,看著鏡子裡的小艾將一枚古銅色的簪插進(jìn)了頭髻之,然後她拿起一旁的紅纓兜鍪小心翼翼的套了楚天涯的頭上。
楚天涯一邊看著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咦,楚大哥你笑甚麼?是小妹梳的頭不好嗎?”小艾問道。
“不是,挺好。”楚天涯仍笑。眼前此景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個將要登上花轎的娘,心裡挺是彆扭。還有,大男人的留這麼長的頭,還要每天精心的梳理,怎麼說都還是有點不習(xí)慣了。任著他的性子,絞了這惱人的長留個板寸纔是舒坦。
“楚大哥,你今天特別帥氣,特別英武。”小艾朝銅鏡裡看了一眼,臉上紅樸樸的,“每當(dāng)你穿上鎧甲的時候,就特別迷人!”
“意思是我不穿鎧甲,就不怎麼樣了,是?”楚天涯笑道。
“纔不是!”小艾臉一紅,吃吃的笑道,“我的楚大哥什麼時候都是好看的。天下間沒有女子會不喜歡你這樣的男兒。”
“是麼?”楚天涯呵呵的笑,“我可沒有薛玉那麼英俊,也沒有白詡那麼風(fēng)雅,沒有焦通那樣的威風(fēng)與霸氣,也比不上孟七哥的豪爽與奔放。那你說,我究竟哪點好呢?”
“嗯……嗯,反正,你就是好!”小艾琢磨了半晌想不出話語來應(yīng)對,笑嘻嘻的道,“剛剛你說的那些人,馬上都要認(rèn)你做主公了。你要不是比他們好,他們能願意嗎?”
“哈哈!”楚天涯大笑,站起身來掐了掐小艾的臉蛋,“你還真是我的好妹子,這馬屁拍得可舒服了!”
“疼啦,放手!”小艾跳著躲開,雙眼放光的看著楚天涯,笑嘻嘻的道,“楚大哥,你今天真是神采飛揚,就像是要去當(dāng)郎官兒了!不如你今天就和蕭郡主成親了!雙喜臨門,多好!”
楚天涯略微一怔,突然想到了蕭玲瓏,不由得輕輕的搖了搖頭嘆息道,“說起來我都快有大半個月沒有見到她了。”
“哎,那個焦通也真是。關(guān)山都死了這麼久了,他仍然放不下心結(jié)。害得蕭郡主也只好山上陪著他。”小艾又是皺眉又是撇嘴的,“好不容易打完了仗稍稍得個安寧,你們兩個能夠有個輕鬆相處的時間。焦通這樣,直接就耽誤了楚大哥和她的大好喜事!”
“別瞎說。”楚天涯笑罵了一聲,突然一轉(zhuǎn)念,“奇怪,從昨天到現(xiàn)我一直沒有見到何伯。老爺子去了哪裡?”
“咦,楚大哥你也不知道?”小艾納悶道,“昨天早飯以後老爺子就不見了,我還以爲(wèi)他跟你一起,或是你請他去辦什麼事情了呢!”
“他昨晚沒回來?”
“應(yīng)該是沒有……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今天大早就來給楚大哥衣了。沒見老爺子房裡亮過燈,他也沒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小艾驚訝道,“壞了,老爺子莫非有什麼意外?”
楚天涯細(xì)細(xì)一琢磨,微然一笑,“別擔(dān)心,他不會有事的。”
此刻,關(guān)山的墳房。
蕭玲瓏換了一身契丹皇族的盛裝,挎著劍、牽著馬立墳旁,靜靜的看著仍然跪地上的焦通。
“小妹,你去,別耽擱了。”焦通輕聲道,轉(zhuǎn)頭又撇了旁邊的湯盎一眼,斥道,“你也走,以後不許來這裡了!”
“哎……”蕭玲瓏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實是沒什麼可說的了,只得爬上了馬背,“二哥,那我去了。”
“嗯……”焦通輕輕的點頭。
蕭玲瓏?yán)振R轉(zhuǎn)頭,湯盎愣原地沒有動。焦通突然大喝一聲,“滾!——”
湯盎駭?shù)玫雇巳剑泵ψ叩搅耸捔岘嚨鸟R旁牽住了繮繩,囁嚅的道:“二哥,那俺去了……”
“去、去!!”焦通不耐煩的喝道,“以後沒事不許來煩我!”
蕭玲瓏與湯盎無奈的對視一眼,朝山下走去。
一陣晨風(fēng)颳過,山林間枝葉紛舞,墳前紙錢亂飛。
山林之間,一個人影宛如鷹鵠般翻騰飛轉(zhuǎn),落了關(guān)山墳前,焦通的身後。
“老師,你終於來了。”焦通沒有回頭,靜靜的道。
“要麼現(xiàn)去青雲(yún)堂去坐西山的第二把交椅;要麼現(xiàn)我清理門戶,殺了你。”何伯的話,說得一字平音,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的因素。
焦通微閉的眼睛驀然一睜,“老師,你要殺我?”
“是。”
“爲(wèi)什麼?”
“說得好聽一點,是爲(wèi)了圖全抗金救國的大局;說得直接一點,爲(wèi)了西山義軍的團結(jié),消除後患;說得難聽一點,是爲(wèi)了我家少爺!”何伯毫不猶豫的道。
焦通聽完後,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沒有說話。
“你只有一炷香的時間考慮。”何伯雙手叉胸前,好整以暇的淡然道。
焦通沉默了片刻,悠然道:“老師,想不到學(xué)生你心目全然沒有份量,你也沒有念及一絲舊情。”
“你錯了。”何伯說道,“正因爲(wèi)你是我的入室大弟子,也是我得意的門生,曾經(jīng)大宋的武狀元,所以我把你的份量看得太重、對你的期望太高;結(jié)果,卻收穫了莫大的失望;至於舊情……你有什麼資格老夫面提及‘舊情’二字?”
焦通略微一怔,轉(zhuǎn)過頭來,“老師,學(xué)生一想問一問,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老師對我如此偏見?”
“這樣問題你根本就不該問!你應(yīng)該問一問你自己,這些年來你都做‘對’了什麼?”何伯冷冷的道,“當(dāng)初東京學(xué)藝的焦通,是何等的凌雲(yún)壯志?結(jié)果淪落成一介山賊也就罷了,偏還只會沾沾自滿,熱衷於窩山寨之爭權(quán)奪利,終連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害死。鼠目寸光啊、真正是鼠目寸光!你焦通此生大的成就,也就只是做個山賊頭子了!現(xiàn)看到有人的威望超過於人、即將要創(chuàng)立一份比你大的成就,你就心懷妒恨、不忍爲(wèi)之下屬。老夫真是後悔當(dāng)初把一身本領(lǐng)對你傾囊相授,成全你做了這麼一個沒出息的莽夫!”
焦通悶吸了一口長氣,黑得亮的臉龐,都漲成了紅紫色。
“怎麼,被老夫說到心痛處了?”何伯毫不客氣的道,“這些年來,就沒有一個人敢跟你說這樣的話,使得你的傲慢與自滿與日劇增。你自己回頭看看,這些年來你都幹了一些什麼事情。結(jié)交了幾個江湖閒漢、拉起了一幫人馬打家劫舍、嚇住了一羣混跡於綠林的烏合之衆(zhòng),博取了一個‘太行神箭’的虛名,就是你全部的成就與夢想了麼?——焦通啊焦通,你真是要氣煞老夫了!想來你也是四十開外的人了,活了大半輩子一事無成。你若當(dāng)真是個碌碌平庸之輩也就算了。偏卻你學(xué)了老夫一身本事、曾經(jīng)也是壯志凌雲(yún),現(xiàn)淪落成這般人模狗樣,整天只知道趴死人墳前要死要活——與其這樣,老夫不如一掌斃了你,眼不見心不煩!”
“哎……”焦通閉上了眼睛,自內(nèi)心的長嘆一聲,“老師,你罵得對……好,你動手!”
何伯氣得渾身一顫,太陽穴處的青筋都暴起了。
“你以爲(wèi)老夫不敢?!”
“動手……”焦通喃喃道,“學(xué)生早已心如死灰,但求解脫。能死老師的手上,學(xué)生也知足了。”
“廢物!廢物!廢物!!”
何伯氣得跺起腳來,連罵了三聲廢物。
焦通半睜開眼睛,眼神迷濛的看著前方的黛黛青山,一陣風(fēng)過,鬢角凌亂的頭拂到了眼前,赫然現(xiàn)出幾根白。
焦通伸手撫過鬢託掌,驚訝的看著這幾根白,宛如夢囈的嘆道:“朝如青絲暮成雪……古人誠不欺我!”
“通,爲(wèi)師看你面相,並不十分長壽。你可能沒多少年可活了。”何伯說道,“或許真到了死的那天你纔會後悔,這一生只留下了遺憾,沒有多少值得欣慰的東西。爲(wèi)師活到了這個歲數(shù),什麼都看穿了。其實功名利祿這些東西,就宛如天邊的浮雲(yún)。但是,男人大丈夫這一輩子總該去做一些該做的事情,好讓自己老了躺牀上不能動彈的時候回憶起它們,或坦然一笑或心血澎湃,哪怕是嗆然涕下,也不枉此生。”
焦通死盯著手掌的白,沉默。眼卻有異樣的神采閃爍。
“要說武才能,放眼整個河?xùn)|、甚至整個天下,真正能勝得過你焦通的人,少之又少。”何伯說道,“但是你的性情決定了,你不可能成爲(wèi)一個真正出色的領(lǐng)袖。要想你的成就與才能等同,你就必須要找到一個值得你輔佐的明主。否則,你焦通此生註定只有失敗。”
焦通的眼睛微然一瞇,“老師是想說,楚天涯就是那個明主?他會比關(guān)山還要出衆(zhòng)?”
“不試,怎麼知道?”何伯說道,“焦通,你的性情當(dāng)很有老夫的影子,一樣的孤傲,一樣的目無人。因此我眼,你既是我的得意門生,也是我半個兒子。如果你還把我當(dāng)作你的老師,就聽我一句勸:不妨去試一試!”
焦通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凝視著何伯,“如果我不答應(yīng),你一定會殺了我嗎?”
“我會。”何伯老眉深皺,肯定的點頭,“從私人的情感上講,你與楚天涯老夫心目,幾乎是一樣。但站公心上說,他有希望創(chuàng)造一份奇蹟。而你,不能。偏偏你的存與不合作,還會影響到他的前途。於是,老夫就寧願擔(dān)起這個惡名……忍痛,大義滅親!”
焦通聽完以後,居然沒有生氣,而是緩緩的點了點頭,“學(xué)生一直很好奇,爲(wèi)什麼我此生敬重的兩個半人當(dāng),有一個半都替楚天涯說好話?”
“你是說已故的關(guān)山與老夫嗎?”何伯哂然一笑,“真是難道,老夫你心目,居然還佔據(jù)了‘半個’席位。”
焦通不以爲(wèi)意的微微一笑,“學(xué)生老師面前,從來不敢有半點隱瞞。沒錯,學(xué)生此生只敬重已故的父親、關(guān)山以及半個老師……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楚天涯會是另外半個!”
“你不會失望的。”何伯淡淡的道,心總算有所欣慰。其實他很清楚焦通的性格,如果真的是“心如死灰”他早就拔劍自刎了。之所以一直這樣僵著不肯出山,無非是需要一個足夠的臺階來下。
放眼整個青雲(yún)堡,能給他這個臺階下的,只有何伯這個老爺子親自來“罵請”。其他人,都夠不上焦通心的份量。
“多謝你,老師。”焦通輕吁了一口氣,“十幾年了,已經(jīng)沒有人對學(xué)生說這樣直耿與激烈的話語。學(xué)生知道該怎麼做了。請老師先行一步,就說……焦某,會準(zhǔn)時赴往青雲(yún)堂,參加端午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