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楚天涯起得很早。昨夜用王荀給的藥揉了傷口,又喝了小艾煮的內(nèi)服湯藥,楚天涯感覺傷勢略微有所好轉(zhuǎn)。但是值此隆冬人的氣血不太旺盛,這種內(nèi)外之傷短時間內(nèi)便是無法痊愈。楚天涯也只好安心靜養(yǎng),不敢舞槍弄棒請何伯指點武藝了。
蕭玲瓏仍如昨日一樣,早就在院子里練出了一身的汗。楚天涯甚至懷疑,她根本就是一夜沒睡,練完了樁步又練扎槍,就沒有停歇過。
“你也不用如此玩命吧?”楚天涯出了門來,對蕭玲瓏道。
正在練槍的蕭玲瓏稍事一停,長吁了一口氣抹了抹汗珠,說道:“我說過了,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練會全套的槍法路數(shù)!”
“有這可能嗎?”楚天涯問道。
“我不知道。”蕭玲瓏微然一笑,“借用你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試了不一定成功,不試一沒機會,不是么?”
“那倒是……”楚天涯點了點頭微笑,“但你還是……保重身體吧!”
蕭玲瓏輕輕的搖了搖頭,微笑道:“你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不知道戰(zhàn)爭的可怕。與死亡比起來,這點累苦真的不值一提。”
楚天涯便笑了,“怎么你說的,跟何伯的一樣?”
“不奇怪。何伯曾在江南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而我則是國破家亡,直接從死人堆里逃亡出來的。”蕭玲瓏的眉宇略微一沉,說道,“我們都知道戰(zhàn)爭的可怕,與人命的脆弱與卑賤。所以我必須全力以赴的練好槍法。如果明天我還活著,這槍法就隨時可能派上用場;如果明天我死了,就再也練不成了,豈非是莫大的遺憾?”
楚天涯點了點頭,微微笑道:“大多數(shù)人在面臨死亡的威脅時,更多的是表現(xiàn)出恐懼與絕望。你的確是與眾不同。”
“如果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你仍舊活著,或許就能理解我現(xiàn)在的想法了。”蕭玲瓏道。
“那如果我死了呢?”
“我會給你報仇的。”
“不好笑。”楚天涯還是笑了,咧了咧嘴道,“你就沒打算殉情?”
“你看我像是那樣的女子么?”蕭玲瓏也笑了一笑,“少貧嘴了,去辦你的正事吧!——昨日聽到你與王荀對話,今天官府是否可能張榜出文,遍告百姓金兵南下之事?”
“嗯,我正打算去一趟官府。”楚天涯點了點頭,“你要不要一同去?”
“不去。”蕭玲瓏答得簡單利落,“我雖是出身皇族,但一向不喜歡與官面上的人打交道,尤其是南國的官吏。”
“行,那我去了。”楚天涯側(cè)目看了一眼由柴房改成的馬廄,那里拴著昨天王荀送來的那匹棗紅大馬,說道,“什么時候有空,出城教我騎馬?”
“你還當(dāng)真是不會騎馬?”蕭玲瓏笑道。
“不許嘲笑。”楚天涯把臉一板,“我都沒笑過你不會做飯,也不會游泳,還不會繡花,更不會吟詩作對撫琴彈琵琶或者下棋。”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蕭玲瓏笑得更樂了。
“我說不會,那就必須不會。”楚天涯聳了聳肩將披風(fēng)裹緊了一些,“少貧嘴了,練你的武吧!——記著哈,等阿達把你的坐騎送來,便與我一同出城賽馬!”
蕭玲瓏笑聲不絕,直到楚天涯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
“還賽馬呢,你都不懂如何爬上馬背吧?死要面子……”蕭玲瓏抿了抿嘴,輕輕的搖頭,臉上始終泛有一絲微笑,“想不到他身上,居然也會有孩子氣……”
楚天涯也沒有叫上多余的人,獨自一人到了知府衙門。
走到門口時,他便見到府外有勝捷軍的軍士們把守,想必王稟是在府內(nèi)。自報家門給予通報之后,知府張孝純讓楚天涯進了府里徑到他的書房,仿佛還特意在那里等他一樣。
進去一看,王稟卻是不在。
“張知府仿佛是特意在等我?”楚天涯也不廢話,開門見山。
張孝純四十來歲,生就一副精明干練的模樣,一雙眼睛極為明亮炯炯有神。他略顯干瘦的臉上,仿佛從來都不會有笑容或者怒意展現(xiàn),始終面沉如水——和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大宋官員們一樣,他早就練就了一雙洞穿人心的火眼金晴,和喜怒不形于色的修養(yǎng),或者說城府。
看了楚天涯幾眼,張孝純還是很“官方”的略微一笑,“本府知道,你必然會來找我。”
“張知府料事如神,佩服。”楚天涯淡淡道,“那張知府也必然是知道,我來找你所為何事了?”
“沒錯。”張孝純也不繞圈子,他在公案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微擰眉頭,有一絲敵意卻又滿懷好奇的看著楚天涯,說道,“本府不解,你怎么就成了西山與太行這兩路響馬的同伙?”
“很重要嗎?”楚天涯略微一笑,“都什么時候了,知府還有心思追問這些?”
張孝純面無表情的輕輕點了點頭,“本府只是出于好奇而已。因為本府認識你父親這么多年,雖說不是看著你長大,總歸是對你略知一二。少時不見,你便搖身一變成了響馬巨寇。令尊泉下有知,不該該要作何感想?”
楚天涯不由得心中略微一驚:原來張孝純和我父親還是舊識!
“怎么,嚇到你了?”張孝純呵呵的笑了兩聲,“罷了,私事已經(jīng)說完,我們開始談公事吧!”
楚天涯點了點頭,“好。”
“既然你是西山與太行兩路義軍派駐太原的首領(lǐng)代表,那本府就與你開誠布公的一談。”張孝純用他慣有的公事公布口吻說道,“女真使者殺我鎮(zhèn)邊元帥,宋金兩國必然一戰(zhàn),這毋庸置疑,本府也愿意輔佐王都統(tǒng),執(zhí)行堅壁清野的戰(zhàn)略部署。但是真正執(zhí)行起來,卻是相當(dāng)困難。”
“有什么難處,知府請講。”楚天涯說道。
“難就難在,我們這些人知道金兵即將南下入侵,戰(zhàn)爭即將到來了,但是百姓們還是一無所知。他們還沉浸在太平詳和之中,每天過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張孝純說道,“突然之間,便要下令將太原府城外的百姓全部遷走,讓他們放棄他們的家園、土地、牲畜、糧食與財產(chǎn),楚天涯,換作是你,你愿意么?”
“不愿意。”楚天涯平靜的道,“但如果讓我在這些東西與生命之間做個選擇,我選后者。”
張孝純點了點頭,“道理是這樣沒錯。但人心最是復(fù)雜難測,豈能一概而論?或許會有許多人不相信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或許會有人鋌而走險,所謂人為財死;又或許會有一些人混水摸魚大發(fā)國難之財。”
“就請張知府不要繞彎子了,有話直說。”楚天涯的聲音有點冷峻了。
“好——”張孝純眉頭一擰,站起了身來直視著楚天涯的眼睛,說道,“遷民一事,官府與軍隊絕對不能出馬。因為一但戰(zhàn)爭打響,官府還要向百姓發(fā)布號令,請他們與軍隊團結(jié)一致,共同守城!但是堅壁清野又必須執(zhí)行,因此本府的意思是——讓西山與太行的人出馬,強行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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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已經(jīng)夠黑夠毒的了,張知府卻比我還要更黑更毒!”楚天涯當(dāng)場就罵了出來,才沒打算給張孝純什么面子。
“你要如此理解,也可以。”張孝純的涵養(yǎng)還真是不錯,沒生氣,淡然道,“大局當(dāng)前,誰都要做出一點犧牲。如果讓官府下令遷民,軍隊強制執(zhí)行,那么百姓的怨氣就會全部沖著官府與軍隊來。到時候,我們?nèi)绾螆F結(jié)百姓,來一共護守城池抗擊金兵?——反正,西山與太行的人馬本來就是響馬,打家劫舍是他們以往慣用的手法。值此危機時刻為了圖全大局,派他們?nèi)プ鲆蛔鰬颉⒃亵[一場又有何妨?只要別傷了百姓性命,便是無傷大雅!”
“到時候,所有污水都潑在義軍身上,張知府再化身保境護民的清官英雄,受萬民膜拜?”楚天涯冷笑不迭,“真是妙計啊,妙計!”
“楚天涯,本府以為你是個干大事的人,能夠拋棄虛妄名聲一切從長遠與大計出發(fā)。如果連你也是如此的鼠目寸光感情用事,那此事的確不必再談。抗金之戰(zhàn),必敗無疑。”張孝純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你畢竟是小吏出身,站的位置不夠高,可能一時還無法理解這大宋的天底下,究竟該用一套什么樣的法子來行為處事。你以為本府就愿意出此下策嗎?就算動手遷民的是響馬,境下百姓如此流離失所,本府也是罪責(zé)難逃;再者,未見金兵一兵一卒,本府就頃盡全力協(xié)助軍隊與義軍,動用官府的力量輔佐你們抗金——這要是在往日,本府已是殺頭之罪。你還要如何?”
張孝純說的這些道理,楚天涯其實也明白。
的確,在如今大宋這個整體“不作為”的官場環(huán)境下,張孝純能做到現(xiàn)在這樣,已是殊屬不易,不枉王荀也背后贊他一聲“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官”。
這樣的人,在如今怕大宋已是瀕危物種。
“知府與王都統(tǒng)商議過了么?”楚天涯問道。
“王都統(tǒng)的意思是,讓你做主。”張孝純略擰了一下眉頭,“雖然本府還不知道你究竟有何神通,能讓王都統(tǒng)將決定權(quán)都推到你的手上。但本府,尊重王都統(tǒng)的意思,專行問你。”
楚天涯點了點頭,“我得先要親自去見一次太行與西山的寨主首領(lǐng)!”
“請便。”張孝純也不多話,只道,“時間緊迫,不知何時能得答復(fù)?”
“我會盡快。”楚天涯道,“話說回來,就算太原府城外的百姓能動用義軍強行遷走,那太原城內(nèi)的百姓如何處理?只要城外的百姓逃進城內(nèi),消息傳出必然引起巨大的惶恐,到時民心動蕩一片混亂。”
“本府自會與王都統(tǒng)協(xié)力管制城內(nèi),力保不亂。”張孝純的眉頭緊皺成一團,說道,“太原城小,本就容不下本府治下所有縣鎮(zhèn)村莊的百姓,城外的數(shù)萬勝捷軍還要入駐城內(nèi)。因此,要棄城逃亡的百姓,并不相留;愿意留下來與太原共存亡的,必加善待。這就是官府的態(tài)度與原則。”
“我知道了。”楚天涯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我馬上出城,去見兩路義軍的首領(lǐng),共商此事!”
“有勞!”張孝純,正色對楚天涯拱手相送。
上司主動拜下屬,在大宋的官場上絕屬罕見;更何況,楚天涯現(xiàn)在已是一介白身,說得不好聽點還是個逃犯與強盜。
楚天涯拱手回了一禮,深看了這個張孝純幾眼,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