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了一場大雨,滂沱不止,太原的大街上都積了挺深的積水,一片泥濘。
天氣如此惡劣,從驛館到宣撫司的路程又不太近,今日的兩國邦交會晤也就只好臨時取消了。
張孝純正要派人去館驛通知時立愛,這時楚天涯來了。心念一動,楚天涯自高奮勇的要去館驛跑這一趟腿,見他時立愛一見。
張孝純又哪里會拒絕?帶上了幾個宣撫司的兵,軍都指揮使楚天涯就往館驛而去了。
時立愛隨行帶了三四十來人,太原府的館驛全部騰空都給他們住了。現在,館驛內外還都是金國的侍衛在把守,原本張孝純還派了一些人負責接待他們,因為彼此不合脾味,趁著大雨這些人都躲起來偷懶去了。
楚天涯通報之后進了館驛,時立愛正坐在一處涼亭里看書,四周有幾名侍衛警戒,身邊還有一名侍候書案的童兒。
看到楚天涯打著一把傘走過來,那幾個侍衛的眼里都在冒火了。昨天的事情還歷歷在目,他們恨死了這個大膽無禮的宋朝小將。
“別那樣瞪著他。”時立愛看著書,目不斜視的道。
“謀主,此人無禮,不如殺之!”近旁的侍衛咬牙切齒道。
“殺他?你們還不夠格。”時立愛微然一笑放下了書來,眼神炯炯的看著一步步走近的楚天涯,自言自語一般的說道,“就算是瞪他,你們也沒那個資格。”
說話的那個侍衛不由得一愣,“此人身懷絕技,還是大有來頭?”
時立愛微然一笑,“我只知道,如果狼主見了他,一定會與他對座把盞。”
那侍衛的眼睛頓時瞪大,嘴巴也張成了一個圓圈。
這時楚天涯已經走到了涼亭里,放下傘抱拳拜了一拜,“末將奉張知府之命前來傳話。因天候有差,今日就不便于邦交會談了。若有失妥之處,還望貴使海涵。”
“情理之中,不必言重。”時立愛微笑著站起了身來,背剪著走上前兩步走到楚天涯身前,微笑道,“宋將軍能親自屈尊前來,卻是意外的驚喜。”
“哦,是嗎?”楚天涯淡然的笑了一笑。
“將軍請坐!”時立愛往旁邊讓了一步,指向他對面的石凳。
楚天涯也不客氣,抱了一下拳大搖大擺的坐了下來。時立愛坐回了本位,吩咐侍從上茶、取點心。
“想不到貴使還這么熱情好客。”楚天涯笑道。
“中原禮儀之邦,本使也該入鄉隨俗嘛!”時立愛說道,“我觀將軍儀表出眾器宇不凡,定是出身貴胄。雖是現在屈身行伍,他日必成大器。”
“那就承蒙貴使吉言了。”楚天涯笑道,“其實,末將能做到這個軍都指揮使,已是滿足,再無奢想。”
“嗬嗬!”時立愛不由得大笑起來,還一邊拍著巴掌在笑。
“貴使何故如此大笑?”楚天涯問道。
“本使當然是在笑可笑之人、可笑之事了。”時立愛眼瞼一抬,目光如刀鋒般就抹到了楚天涯的臉上。
“什么事情這么好笑,貴使能否說出來,也讓末將開心一下?”楚天涯淡然道。
“不能。”時立愛面帶微笑的答,很果斷。
“哈哈!”這下換作是楚天涯大笑了,他道,“貴使,真是個有趣的人。”
“將軍也是。”時立愛舉起了茶杯,“來,本使以茶代酒,敬將軍,敬一位妙人。”
“請吧!”楚天涯也不客氣,便就應了他的請。
放下茶盞后,時立愛一雙眼睛就盯著楚天涯不放了,仿佛是要將他臉上的第一個毛孔都要看清楚似的,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貴使這么看著我,我會尷尬的。”楚天涯笑道,“必須聲明,末將可沒有斷袖分桃的龍陽之癖。”
“嗬嗬,將軍真會說笑。”時立愛不以為意的笑了一笑,說道,“都說面由心生,果然不假。”
“這么說,貴使還會相面?”
“略知一二。”
楚天涯笑了,“那就請貴使賜教如何?末將這張臉,究竟長得怎么樣?”
“呵!……”時立愛拖長了聲音的輕笑,似是遲疑了片刻,說道,“將軍的面相,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過,本使仿佛記得,曾經見過一張類似于將軍的面相,在大金國。”
“哦?不會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吧!”楚天涯笑道。
“當然不是了。”時立愛說道,“所謂面相,不是長相。面相能揭示一個人的性情與命運,本使所說的那個人,與將軍的面相多處相似。”
“那會是哪一位?”楚天涯問道。
“金國四皇子,也就是你們宋人所說的四太子,完顏宗弼。”時立愛說道。
“兀術?”楚天涯笑了,“不會吧!”
“看來將軍對他并不陌生。”時立愛微笑道,“只是茶余飯后談資,將軍不必在意。他日將軍若能親眼見到他,自然就會明白了。”
楚天涯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心道:聽時立愛說這話的意思,無非是想告訴我,別以為勝了完顏宗翰一場,就已經天下無敵、能夠藐視金國上下了。在金國,還有遠比宗翰更厲害的角色存在。比喻說,四皇子完顏宗弼,岳飛傳里的那個金兀術。
“不知,本使委托將軍找的那個人,有消息了沒有呢?”時立愛突然問道。
“暫時還沒有。”楚天涯答道,“貴使放心,我會努力去幫你找的。”
“那就好。”時立愛拿起茶盞裝作漫不經心的說道,“不瞞將軍,那名女子狼主要的女人。這要是不能把人帶回去,本使也無法交待啊!”
“哦,原來她還有這么特殊的身份,金國元帥的夫人。”楚天涯故意說道。
“不,不是夫人。”時立愛瞟向楚天涯的眼睛,“只是個物玩,跟鷹犬狗馬沒有區別。”
楚天涯心里,莫名的緊了一下,表情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時立愛仿佛是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稍有得意的微然一笑,說道:“男人嘛,是自己的女人都不愿意被別人搶走,哪怕是自己玩膩不要了的,將軍你說呢?”
“那倒是。”楚天涯隨意的應了一聲,心說,這廝還對我用上離間計了,非要告訴我說珠兒是一只破鞋,是完顏宗翰玩膩了的爛女人。時立愛這貨,心機的確是深!
“區區小事,本使就不反復提及了。將軍若是找到了她,無論死活,就請將她帶來交給本使便是。本使必有重謝!”時立愛說道。
“好。”楚天涯也不多話,這就準備起身走。
“將軍這是準備去哪里?”時立愛問道。
“當然是回軍營。”楚天涯答道。
時立愛也站起了身來,“索性是閑來無事了,不知可否請得將軍賞臉,陪本使到太原城上逛玩一趟?”
“如此大雨,道路濘泥,恐怕不是太方便。”楚天涯說道。
“無妨。倒也別有一番情趣。”時立愛刻意堅持,還叫人取來了雨傘,“將軍,請吧?”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行人,楚天涯帶著幾名宣撫司的士兵,時立愛帶著一些金國侍衛,便就出了館驛,走到了泥濘的太原大街上。
因是大雨,街上行人極是稀少。這里又接近北面大門,于是時立愛就說,要到太原的北面城頭上看一看。
楚天涯便將他們帶上去了。
天地滂沱,大雨如幕。遠方的太行群山朦朧一片,晉祠之水也只剩下一個隱約的形狀。
“太原,好地方啊!”時立愛舉目看了一陣后,油然嘆道,“山水雄奇,扼道險阻,的確是個兵家必爭的咽喉之地。”
楚天涯沒有答話,靜靜的站在他旁邊。
時立愛拍了拍濕漉漉的女墻墻磚,說道:“將軍可曾參與了去年的太原之戰?”
“有過。”楚天涯簡短答道。
時立愛微然一笑,“能在那場戰爭中活下來的將士,都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是宋人,還是女真人,都很了不起。”
“這個我同意。”楚天涯轉頭看向他,“據我所知,貴使也曾親臨戰場?”
“是啊!本使非但是參與了那場戰爭,還負有失誤瀆職之罪,以致狼主敗走黃龍谷。”時立愛自嘲的微笑,也迎上楚天涯的目光看著他,“那場戰爭,死了無數的人,最終只成就了少數的幾個人。一將功成萬骨枯,是這樣的么,宋將軍?”
“戰爭,不是一直就這樣么?”楚天涯淡然道,“聽貴使這口氣,金國必須去而復返,以報去年的一箭之仇了?”
“嗬嗬!”時立愛笑了,“如果戰爭的目的是出于報復與泄憤,那它非但沒有什么意義,還必敗無疑。宋將軍,你覺得呢?”
“貴使高見。”楚天涯應了一聲,心中也不由得略微一動:時立愛的冷靜與睿智,的確超乎常人。這樣的人在經歷了一次失敗之后,非但不會被激怒與打垮,反而會更加的謹慎與強大……這對我們來說,就是個危險的訊號!
“宋將軍,如果你是狼主,你會怎么進攻太原城?”時立愛,突然問了這么一個十足出格的問題。
周圍的人聽了,全都一下提起了精神,全神警惕。
“這個問題嘛……”楚天涯笑了一笑,用十分輕松隨意的語調說道,“如果我是完顏宗翰,我就不來打太原了。”
“為什么?”時立愛很自然的接話問道。
“因為……”楚天涯咧嘴一笑,“他已經輸過一次,再也輸不起了。目前對他而言,只有摧枯拉朽或者兵不血刃的拿下太原,才算是贏。但是貴使,你覺得這可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