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滅再趕到剛剛那地時, 哪裡還有樂頡。
他心哐當一下子,整個人都懵了。
然後在原地轉了一圈,視線掃過四通八達的街道, 街上陌生的面孔, 來往的人羣竟在此時此刻顯得格外冰冷, 自己仿若失了神智, 腦海空白, 想跑,卻不知往哪個方向。如如無頭蒼蠅一般,只能在原地打轉。
忽然從他的身後那條巷子裡走出來個穿褐, 衣身材幹瘦,脊背微微佝僂的中年男人, 右肩上扛著個長長的黃布口袋。
生滅定下神來仔細回想, 在擡頭目光直接落到人潮裡頭那個褐衣男人的背上。
然後他發了瘋似得朝那男人追去, 不過人潮太涌動,沒一會, 男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生滅卻一個勁的往前衝,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急得眼眶發紅,拳頭緊拽,手背上冒起條條青筋。
已是黃昏, 氣溫褪卻, 一層層薄薄的涼意若濛濛細雨, 密匝匝的籠到身上來。
樂頡只覺得手臂寒意襲襲, 蜷曲的身子讓關節發酸, 然後不自覺的動彈了一下,他便醒了過來。
一睜眼就見到身旁六七個小男孩小女孩直勾勾都盯著自己, 想動動手臂,卻發現自己被繩子綁著。
掙扎一番,旁邊忽然響起聲好似已然妥協的勸諫:“你別動了,這是牛皮繩,掙不開”。
樂頡遁聲看去,是個同生滅一般大的男孩子,眼睛大大的,瓜子臉,桃花眼,細眉如柳,身上也纏著繩子。
“我是昨日被抓來的,試著本來逃出去了,卻又被抓了回來,這裡是間湖邊的木屋,荒野,沒人,根本就逃不出,然後他們就用牛皮繩捆得我們。”那男孩又道。
“抓我們幹嘛?”樂頡知道掙不掉,便乖乖的放棄了,畢竟是個耗體力又無果的事。
他靠在牆上聽著他們東一言西一句的講述基本上弄明白了。
抓他們的人叫王二,他們明日將會被船隻送出城,到京城的著名風塵地。
不過也有例外,若是遇到哪個官老爺想求個公子,便選出裡頭拔尖兒的去賣個好價錢。
樂頡也算是明白,爲何這裡頭的人各個模樣都挺俊俏秀麗,原來專門送到那個地方。
想著,門忽然被踹開了。
樂頡瞧著門口立著的瘦高王二,朝他乖巧的笑笑,然後說了句:“繩子勒的我疼。”。
王二黑著臉倒沒理他,他似乎只是來點人數。
“喂!”樂頡也拉起了臉,“好歹我們也是你的財主,你總該給我們點吃的吧,若是餓出個毛病,你價錢還怎麼談?再者,若是我們中有個騰達了,你不怕我們報復你?!”。
“喲,瞧這小嘴多能說會道。”樂頡瞧到從王二身側閃進個黃衣女人,立馬轉換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
“姑姑,樂兒餓了,樂兒不會逃的,我自幼被送進寺廟裡當和尚,沒吃過一頓肉,早就想逃了,這回多虧了姑姑和王伯伯。”
那女人噙著一絲舒心的笑,蹲到樂頡身邊:“小嘴真甜,不過繩子是不能送的,吃的嘛,倒是有。”。
她說著,回頭看了門口的王二一眼,道:“給這娃娃送碗白米飯來,”又回過頭來看著樂頡,問,“小娃娃,你喜歡吃什麼菜?”。
樂頡故作委屈:“以前在廟裡,都是素菜,心裡一直想吃烤雞腿、脆皮鴨、糖醋魚。”。
那女人倒是笑得很,擡眼重新打量了樂頡一番,瞧他身著僧衣倒是沒錯,但是頭上缺扎著髮髻,便斂了笑容,幾分玩笑幾分認真地問:“你當真是和尚?卻爲何不剃度?”。
“緣是三歲那年,打了殿內菩薩像,大病一場,師傅說待我七歲才行剃度之儀。”
“那是不是算作沒出家?”女人擡起樂頡下顎,仔細打量他的臉。
樂頡的臉還算乾淨,眉眼清清帶著種遠山空濛清潭澄澈的脫俗之質,臉龐瘦削,卻不是標準的瓜子臉,倒是竟有一股討喜可愛的模樣,嘴脣豐盈,紅脣若初熟櫻桃帶著點點雨水,紅豔若滴,格外可人。
女人斂了笑容,站起身:“小樂,是吧?”。
樂頡見女人不是剛纔與自己玩笑那般的笑容,而是副認真模樣,心裡忽然沒了底。
卻還是笑著點點頭。
“王二,替他再弄支雞腿來,還有糖醋魚。”女人轉身朝王二吩咐。
“要兩隻雞腿。”樂頡忽然叫道,“兩隻,我餓了。”。
待那女人和王二出了房間,樂頡旁邊的男孩盯了樂頡好久。
“怎麼了?”樂頡側過頭看他,不明白他爲何這般瞧自己。
“你當真是和尚?”那人問。
“瞧我這身僧衣,難不成誰家小孩白日裡喜歡穿著出家人的衣裳在外招搖?”樂頡笑起來。
那男孩只是點了點頭,又道“你當真要同他們去京城?”。
樂頡忽然仔細看他,笑著也不會說話。
半晌才道:“你有法子逃出去?”。
他見男孩盯著他訥訥寡言的模樣,擺出一副冷靜聰明,看透的事情始末,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道:“若是無力反抗,就要懂得從容面對,上善若水。”。
“我們能換個位置嗎?”樂頡忽然換了語氣。
兩人換好位置後,門再次被推開。
如樂頡所料,王二隻送進來了他一個人的飯食。
樂頡當然也不會假好人問:“爲何沒有他們的。”。
他樂滋滋的盯著自己面前的飯,瞧著油亮亮的肥肥雞腿,呷了呷嘴。
此時剛剛那個女人又走了進來。
“替小樂鬆開繩子,帶他到我那屋去。”
女人看了眼樂頡,樂頡正巧擡頭衝那女人笑。
王二倒顯得有些不解。
樂頡卻知道,自他從這屋醒來,窗外便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而剛剛樂頡之所以要向那個小男孩換位置,只是因爲外頭那雙眼睛恰好正盯著那個位置,而那個小男孩,便是他們看中的人。
當然,現在已經變成了樂頡。
樂頡剛踏進那屋,便聞到淡淡荷花的清香,他環顧一圈,看到了幾案上放著的荷花餅。
“姑姑我可以吃嗎?”樂頡笑得甜甜的,很是乖巧。
“自是替你準備的。”女人笑著說,又去了紅漆木櫃前,從櫃子裡取出一套衣服來。
“真好看。”樂頡說,嚥下手裡吃得剩一小塊的餅子,又從盤裡順起一塊,走到女人面前,舉起荷花餅,乖巧道:“姑姑也嘗一塊。”。
女人將衣服夾在腋下,一手接過樂頡遞給她的桃花餅,一手拉過桃夭的手,朝牀前走去。
“這本是替……”那女人將後半句話嚥了下去,笑著拿起衣服在樂頡身上比量。
樂頡當然知道女人想說,這衣服本是替剛剛那小男孩所做,不過他根本就不在乎這衣服到底是爲何而做。
心裡估摸著迷香應該要起作用了,敷衍的朝女人笑笑。
那迷香還是上清塵廟之前,從爹爹房間裡偷來的一包,日夜揣在身上,直到上了寺廟後纔沒再帶在身上,又一直藏在自己睡的石牀下一塊鬆動了的磚塊後面,這次下山帶上,沒想到還起了用處。
而放迷香也是剛剛女人去拿衣服時,他放進幾案上的香爐裡,又把手指上殘餘的迷香裹到了荷花餅上給女人吃了。
自己卻在先前吃的那塊上抹了解藥。
“小樂,你不喜歡麼?”女人見樂頡沒說話,問道。
“大了。”樂頡順著女人的意,沒將臉上的心不在焉收起,淡淡瞥了眼女人手上的衣裳。
“我叫王二送到集市上改改。”女人說著,要起身。
“姑姑還是我去吧,你該睡了。”樂頡詭譎一笑,從女人手上拿過衣服,瞧著女人倒在了牀上。
他並沒有立馬朝門口走去,看了眼桌上的桃花餅,走過去養自己懷裡揣了幾塊。又瞥了眼女人房內的木櫃子,去打開來,瞧著一串好看的銀鏈子,便徑自拿到了手上。
王二正巧推門進來,樂頡靈敏的曲著身躲進了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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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櫃子門縫裡看到王二去搡了女人好一會,然後王二轉過身朝櫃子走來了。
迦塵在街上逛到暮色四合,忽然看到生滅發了瘋般從遠處竄出來。
卻不見樂頡的身影。
他快步走過去,帶著幾分急切的問:“生滅,樂頡呢?!樂頡呢?!”。
生滅擡頭瞧著眼前的師兄,咬著牙根,眼眶的紅暈染開的厲害,卻始終不發一言,也不落淚,只是用了力的想要掙脫迦塵。
“生滅師兄!”
猶如一道閃電,一豆燭火,一灣水渠映月。
生滅猛地轉頭看到站在遠處樓宇旁的樂頡,樓宇上的紅色燈籠紅暈的燈光籠在樂頡臉上,柔軟溫存的如同此生此世無可再有的絕色景象。
光景那麼長,你不見了我怎麼辦?
生滅快步跑到樂頡身旁,用力講他摟入懷抱,兩他的腦袋貼在自己的胸口。
他忽然哭了出來。
失而復得,人世幾何。
樂頡滿身蒼涼,一身荒野,而此刻卻如同漁樵夜泊歸家,燭火前敘家話。
街燈燭火明,滿城花開灼灼。
卻是隻記花開不記年。
“以後再也不能走丟了,你答應過的,等我回來。”
樂頡在他胸口,微微點頭。
他當時在王二湊近木櫃時用盡了全身力氣,猛地推開櫃門,讓櫃門打在了王二的頭上。
他知道王二沒暈,趁王二吃頭抱頭時跑出了木櫃。
出了木屋,他卻覺得腿上無力,卻只是催著自己使勁跑,使勁跑。
心懸著,後背戰慄不停。
他每每回頭都看到王二緊緊跟在自己身後,越來越近。
卻終於還是逃出來了。
天上開始落雨,微微小雨。
當他跑到街上,遠遠看見失了理智的生滅,他心才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