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曉拒絕得不留一絲餘地。
“甯辰,把你的心收回去。”
“不要在我身上浪費任何時間。”
甯辰離開墨王府的時候,毫無意外的在西院的小花園中遇到了正在點燈的莫雲深。
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這習慣他仍然保留著。
仍記得他第一次見到莫雲深的時候,莫雲深已經十九了,他與莫雲深相差七歲,那年也不過才十二歲。
莫王半生孤獨,膝下無兒無女,尋回了早年流落民間的兒子莫雲深,自是喜不自勝,幾乎是尋回的第二日,便帶莫雲深進宮面聖,開戶籍,賜封號。
甯辰就是在那時見到的莫雲深,現在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他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上,當時掛著極淺極淺的笑容,如冬日裡的薄雪般乾淨。他站在一方拱橋上,整個身子都被罩在一件白色狐裘披風裡,唯有一雙手搭在豔紅色的橋欄上,幾根手指白皙而又纖長,女子比之都不及。
他簡直都看呆了,甚至懷疑他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然而那畫中人卻先同他開了口。
“那個可是你的?”他本來搭在紅色欄桿上的手緩緩舉起,指向了滾進湖中央的小小皮球,目光卻含笑望著他。
他幾乎是毫無意識的點了點頭,然後,便看見他從橋上慢慢走了下來。他來到他身邊的時候已經解下了身上的披風,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這纔將披風籠在他身上,只輕輕道:“幫我披著它,可好?”
他的眸子裡帶著笑,整個人猶如沐光而來,實在太過耀眼,甯辰仍是失神的點點頭。
然後,他做了一件讓甯辰相當難忘的事。
大雪紛飛的隆冬時節,他一步一步走進湖中,冰冷的湖水自膝而始漸漸沒過他的腰,可他卻連一絲顫抖都沒有,像是怕驚擾了這幽幽湖水一般,他的一舉一動都那樣溫柔寂靜,從容不迫。湖面漾起圈圈漣漪,一圈一圈卻像是盪漾在一旁站著的甯辰心上,等到莫雲深纖長又泛紅的手指觸到那小皮球的時候,宮女和太監這才蜂擁而來。
“七殿下,快拿著手爐,切莫凍壞了……”
“七殿下……”
“七殿下……”
嘈雜的聲音讓他回了神,他這才如夢初醒般奮力撥開衆人奔至湖邊,卻正好看見他將那小小的皮球遞到他面前。
他的一頭青絲溼了一半,髮尾飄蕩在水中,身上的白衫已經溼了個通透,整張臉已是凍得發紫,明明該是狼狽的,他卻僅是帶著淡淡笑意身子筆直的站在那裡,便讓所有人都自慚形穢。
“你都不怕冷的嗎?”那時他年紀小,伸手接過球便豎著眉大驚道。
他卻沒有直接回答,上了岸便恭敬的行禮,“原是七皇子殿下,草民叩見七皇子殿下。”
他完全不像是一般的平民百姓,甯辰想,隨後而來的人更是證實了甯辰的想法。
“莫公子,快快,皇上宣您進殿了。”
來人,正是錦帝身邊的李公公,李臨泉。
而現在,他仍如初見那般謙遜,溫和,有禮,“辰弟這便要走了嗎?前日裡文其又帶回來了一些雪梅茶,辰弟可要嚐嚐?”他的一隻手拿著火摺子,另一隻手提著一盞八角琉璃燈,燈火晃動,映得他臉上的表情都有些神秘莫測。
若是往日,甯辰當然是欣然應允的,只是今日他卻默默的搖了搖頭,“不多叨擾了,若是回去晚了,蘇先生又該著急了。”說罷,他便急匆匆的要走。
莫雲深微微點了點頭,將燈籠又提高了一點,側了身子給他讓了路,然而甯辰還未走出幾步,莫雲深便想起了什麼似的輕聲道:“辰弟今日……是來找清姑娘說一目大人案子的事?”他幾乎是漫不經心的問,火摺子上的火星迎風變得豔紅一片。
甯辰當即有些發懵,“莫大哥在說什麼?什麼一目大人的案子?”
莫雲深燈火中的面容此時變得虛幻又奪魂,他仍是嘴角噙著一抹淡笑,連驚訝都帶著三分魅惑,“我也是這幾日才聽聞文古閣的一目大人因著殺人嫌疑被革職調查了。辰弟一向與一目大人交好,竟不知道此事?”
甯辰一瞬便慌了神,他一把扯住了莫雲深的袖子問:“敢問莫大哥是從何處聽說?”
“今日下早朝時,聽文古閣的官員提到過一兩句,方銘大人這幾日不是一直在忙嗎,連西王的洗塵宴都未去。”
甯辰這時才知道自己有多疏忽大意,這幾日滿腦子想的都是清曉的事,兩耳不聞窗外事,竟不知道自己熟識的一目出了這麼大的事。
“莫大哥,可否借我一匹快馬?”
他在趕去城郊一目的住所時反覆的在想,到底是誰呢?到底是誰在陷害一目,他跟莫雲深同樣入職九年,無一人彈劾,爲何會有人陷害他呢?
甯辰是這樣相信他。
然而到了城郊,那間小屋內卻是空無一人,屋內也不見凌亂,像是仍舊在等待未歸的主人一樣,甯辰的心思轉了一圈,又騎上馬,去了方府。
方銘這幾日爲一目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無論他如何查,到最後嫌疑人總會迴歸到一目身上。
可是讓人如何相信呢,這樣一個溫文無害的人竟會是殺人兇手,更何況他自小在寺廟中長大。
然而結果卻讓方銘不住的扶額嘆息,今日午時,他被無他法,朝錦帝遞了摺子,甯淵大怒,下令立即抓捕一目,因牽涉官員,此事都是在秘密中進行。
方銘帶兵去見一目時,一目眼中有淡淡的驚訝,尷尬,迷茫,獨獨沒有的,卻是慌亂。
他鎮靜的站起身,步伐邁得沉穩有力,是那樣優雅,仿若閒庭信步一般從容,方銘看著他,只覺得他根本不像是兇手。
他太乾淨,怎麼會讓自己的雙手沾上血腥。
甫一將一目押回府時他便進行了審問。
“醫館的大當家出事那日你是不是去見過他。”牢內的光線昏暗,牆上的燭火明明滅滅,方銘問得很直白。
然而一目比他更直白,那雙眼睛直直的望著方銘,不躲不避,“是。”
“說了什麼?”
“我這身子積勞成疾,去醫館看病時,便拖大當家替我帶幾株好些的人蔘回來。”一目此話倒是不假,那老大夫也說的是一目初初過來時便是爲了治病。
“那日你見過大當家之後,還有何人見過他?”
一目緩緩搖了搖頭,“不知。”
雖然再不信,卻也只能將一目暫時關押。
若說如污水般的朝中還有讓方銘欣賞和欽佩的淨水,一個便是墨王莫雲深,還有一個,便是一目了。
可如今一目卻出了這樣的事,當真令他吃驚。
甯辰找來時,方銘正在書房思索這案子的事。
既然甯辰已經找到這裡來問了,方銘便將這案子的一切悉數告知。
臨到末了,甯辰仍然堅持道:“此事一定是誤會,我認識的一目不是那樣的人,還望方大人明察。”
方銘合上卷宗,閉上眼疲憊的道:“我認識的他,也不是那樣的人。”
這方他們不遺餘力的調查時,那方清曉也在調查,只不過調查的,卻不是一目這件事。
她仍舊記得那日觸到莫雲深肩骨時的感覺,不會錯的,他的肩骨上有一個洞。
她將自己所讀過的醫書都細細的回憶了一遍,卻始終都沒見過哪一本中記載了能夠穿骨的病,或者毒。
也就是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華清大大方方的推門而入。
他已經有好一陣沒出現了,此時乍一出現,倒是嚇了清曉一跳。
“這莫雲深倒是對你客氣。”將屋子環視一週後,華清坐在了桌前捏了顆葡萄扔進嘴裡。
“師父怎麼來了?”清曉驚訝道。
“你這些日子可曾見過紅杉那個死丫頭?”
清曉搖了搖頭。
“估摸著那丫頭八成是去找那個霍什麼了,你若有時間,讓她趕緊回齊雲山莊做飯!爲師要回去了。”
清曉笑了笑,點了頭,算是應下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她正色道:“師父你早年可是答應幫莫雲深尋什麼人?他已在我面前提過兩次了。”
華清的目光倏爾便遠了,“的確是,不過太難找,爲師估摸著應是尋不到了。”
清曉沉默了一陣,這次有些小心的開口,“師父你知不知有沒有什麼毒或是病,可在人骨上穿一個洞,但皮肉卻是完整的?”
“人骨上穿洞……”華清有些驚訝,幾乎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種說法,然而沒有聽過,不代表沒有。
“你說的,應是西蒼的一種酷刑——觸骨,將浸了毒的銀釘釘入人的肩骨與腿骨,待拔出之後,皮肉能夠再長,而骨頭上的洞,卻是永遠都在那裡,再也無法癒合。並且穿骨之痛,隨人一生。”
“說來炮製這酷刑的人你已經見過了,皇城前幾日不是來了西蒼的使臣嗎,製出這酷刑的人便是兩名使臣中的一個,望江。”
清曉手中的茶盞驀地墜地,一地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