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年了罷,文其想。
大約有三年了。
自莫雲深登基成爲清帝,已經有三年了,整個闌月仍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氣氛裡。
他剛剛即位的半年裡,沒有哪一天不殺人。
處置甯淵的那天文其記得尤爲清楚,那是他登基一月後的事了,朝中的官員被他換了一半,霍至境仍被封爲右將軍,所有待在他身邊做事的人都是膽戰心驚,生怕惹他不快招來殺身之禍,整個天下,如今改姓莫。
那天很平常,他下朝之後卻沒有去偏殿用早膳,而是一路往宮中的密牢走去。
去的路上文其已經猜到他的意思了,於是拐了彎,朝冷宮而去。
莫雲深見到甯淵的時候,甯淵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他躺在地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他偏過頭看了一眼莫雲深,發出的喘息聲頓時變重了許多。
他的舌頭已經被人割掉,所以只能發出一些怪叫。
莫雲深溫和又平靜的聲音在大牢內響起:“對,我是甯夜。”
甯淵伸著手,似乎想要觸碰他的衣角,可他卻慢慢邁著步子,輕輕巧巧的避開了。
“你可以給我調出暗衛的令牌嗎?”他彎著眉眼,微微垂首,長身玉立,看起來謙遜又有禮。
“給我的話,你就能活著。”他的聲音雲淡風輕,相當溫柔。
可是甯淵如今只能匍匐在地上,像一隻殘廢的畜生徒勞的掙扎著。
莫雲深招招手,有獄卒捧了文房四寶而來,放在了甯淵身前。
甯淵的神情看起來很是激動,他拼盡力氣將面前的東西掃了出去,渾身都顫抖著,目光陰毒的盯著莫雲深。
可是莫雲深並不在意,他慢慢退出了牢房,站在遠處,像是看著很平常的事物一般看著他。
文其很快將百里綾帶了過來。
她在冷宮中倒是避過了廝殺,整個人除了骨瘦如柴之外,並未受傷,也是莫雲深有意留著她。
莫雲深指了指地上狼狽如斯的甯淵,笑著來到她面前,“你可願救他?”
“他想死,卻一直未能死成,倘若你願幫我,我可以給他個痛快。”他是這樣溫和,彷彿這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很平凡的請求。
他並不著急,站在原地靜靜等待著百里綾的答案。
可是百里綾卻沉不住氣,這一月來,他殺的人不計其數,其中就有百里一家,她雖在冷宮,前朝的事卻也能傳入她耳中,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地上的甯淵身上——她已經快認不出這是甯淵了。
這些年來,她爲了愛他,滿手殺孽,他卻只是因爲她與太后關係過近,便避她如蛇蠍。
他最愛的竟是不愛他的人。
當明玥給了他一個機會時,他便毫不猶豫的將她打入冷宮。
這些年他和太后爲了大殿上的那把龍椅明爭暗鬥,最後這天下,卻是白白讓給了別人,恐怕此刻對他而言,活著比死痛苦太多。
“好。”她嚥下眼淚,輕輕出聲。
縱算他有萬千不好,她此刻仍是替他著想。
能調出暗衛的令牌唯有皇帝知道在何處,莫雲深當初讓人搜遍甯淵的整個宮殿都沒找出來,所以他留了他一條命,一點一點折磨他,藉此要挾百里綾。
百里綾的確知道這塊令牌在何處,她貴爲皇后,甯淵這些年雖對她不聞不問,卻也不敢輕易廢她後位的原因就在此處,當年肅興帝走得急,這令牌輾轉幾番,最後是落到了百里一族手中。
所以這世上,唯有她和甯淵知道這令牌在何處。
當百里綾將那塊令牌交給莫雲深的時候,她整個人終於長長的嘆出了氣,這一切仇怨,在此刻終於盡數了結。
莫雲深沒有食言,他對文其輕輕做了個手勢,文其手裡的刀一起一落,甯淵的整個頭顱便被削了下來。
百里綾整個人的呼吸都是一滯,她撲過去接住了甯淵的頭顱,緊繃的神經在此刻終於斷了線,她崩潰的嘶喊出聲:“啊——”這一聲尖叫,已經不似人聲,響在這牢中,淒厲而可怖。
他竟連全屍都不留給她。
莫雲深一步一步踩上了階梯,往光亮中而去,最後留給百里綾的,也只是一個單薄的背影。
拿到令牌的第一件事,他便在深夜召集了闌月的一百名暗衛。
一夜之間,一百名暗衛,皆死於他劍下。
既然殺了她的人藏在這其中,那全殺了便是。
也是從這以後,他的手上隨時都沾滿鮮血,或是犯了錯的大臣們的,或是說話不合時宜的宮人們的,或是西蒼人的。
他看不見朝堂上畏他懼他的羣臣,看不見那些被他一劍穿心的殺手的猙獰面目,看不見遍地的鮮血。
他手腕高明,將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減苛捐雜稅,施新政新法。可他同樣也殘忍冰冷。
他是明君,卻也是個暴君。
身居高位,無後無妃,無親無友。
泱泱天下爲他所有,可他依然貧窮。
那日擦完劍上的血,他忽得就想去她住過的素玉閣看一看。
這一處因著他的意思,無人敢接近,已成了個荒涼之地,他輕輕推開門,只聽見吱呀一聲,然後便聞到了一股嗆人的塵土味。
也不過三年光景,院子裡的雜草瘋長,石桌石凳上皆是一層灰塵,廊下的欄桿經歷雨雪,已變得發舊,縱算有著再華麗的殼子,這宮中仍是有著數不勝數的陳腐之處。
可偏偏在這一片陳腐中,莫雲深輕易便看到了她種在牆角的那些藥草。
小小一方,卻是一派榮榮。
嗆人的塵土味淡了下去,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微苦的藥草味,也是她身上的味道。
也不知何時又到了蕭瑟的冬天,日薄西山,他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投到了那面已經痕跡斑斑的宮牆上,透過黃色的琉璃瓦,可看見遠處的天空湛藍高遠,冬日裡的天,總是一絲雲朵也沒有。
一陣微風吹來,那藥草隨著風輕輕搖晃,牆上的影子也跟著動。
他的耳中忽然間寂靜一片。
天寬地闊。
一陣滅頂的孤獨朝他襲來。
文其不知何時進來了,他將手上的披風遞了過來,“天涼了,皇上得注意些自己的身子。”
很長時間,莫雲深都沒有動靜,後來他走出素玉閣的時候,張了張脣,幾不可聞的四個字鑽進了文其的耳朵。
“茍延殘喘。”他說。
茍延殘喘。
那天趕著天黑前,他騎馬出了京城。
夕陽快染紅半邊天的時候,他終於到了青蓮山的一處山谷。
山谷周邊皆是素塵,中間有一條幹淨的河流,只是冬日天冷,這些素塵便只剩些綠色的莖,一大片的素塵中,還夾雜著好些塵燭,他直直的朝一條石徑小路而去,小路盡頭是一座墳。
這是他千挑萬選的地方,山明水綠,寂靜安然。他慢慢朝那座小墳走去,站在了墳前。
他就那樣安靜的站著,沒有表情,一言不發。
天邊是萬里霞雲,那樣緋紅的顏色就好似當初問他可有家室的她的臉,落隊的大雁迎著霞光在這山谷飛來飛去,發出清脆的鳴叫聲,大山的山尖上也隱約可見皚皚白雪,青翠的樹木遍佈整座山,這一切都美麗的讓人窒息。
可他卻在一瞬間恍惚不已。
他都已經分不清,那裡躺著的到底是她,還是自己。
他忽然彎下腰,開始刨他曾經堆得高高的墳,他的眼中沒有神采,額上也漸漸佈滿了汗水,泥土的顏色漸漸變深,他的十指已被土中微小的石粒磨得血跡斑斑。
當他的手指觸到堅硬的棺木時,他那顆漂浮不定的心,忽然間就安定下去。
他越挖越深,當整個棺材出現在眼裡時,他終於停了下來,他的手指輕輕顫抖著,鮮血混著泥土粘在他手上,他整個人都有些狼狽,輕輕呼吸著,慢慢伸出手,拔掉了棺材上他曾親手釘入的楠木釘。
打開棺蓋的那一瞬間,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幾近讓他窒息,可是當看到白骨的那一瞬間,他的心終於平靜下來,孤獨將他扯進了一潭冰冷死水。
原本焦黑的屍體已經嚴重腐爛了,臉上已是白骨森森,身上原本穿著的衣服早已是又破又爛,這棺中,已是白骨一具。
他忽然想起當年她躲躲閃閃,卻又強自鎮定的問他:“那公子可願娶我?”眉頭舒展著,雙眼清澈而明亮,臉上帶著笑,紅脣勾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音容笑貌,俱是幻境,一擊即碎。
可是當他輕輕將那具白骨攬在懷中之時,卻像是找了歸宿,心終於沉了下來。
“清曉。”他叫道,聲音很輕。
過了一會兒,他又叫了一聲。
“清曉。”
可是無人應答。
不久後的某一天,有一個陌生的男子入宮求見,與他在御書房相談一刻鐘之後,那個陌生男子便離開了。
第二日,清帝暴斃,傳位於西王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