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很靜,很明顯除了一些文史官便少有人來,大門吱呀一聲關上,從光線中可見空氣中滿是浮動的塵埃,尤其是存放醫書這一塊,角落處蛛網密佈,連書脊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清曉站在高大的書櫃前,漫不經心的翻閱著宮內存放的醫書,紙張很舊,若翻得快了還會有一股潮溼而刺鼻的味道,可見存放了許久也無人問津。她一頁一頁翻著手中的醫書,腦子裡想的,卻是李陽峰何時會來藏書閣。
倉使,與史官一樣,都是離不了書的職位,因而他們在職的地方,便是與藏書閣僅有一牆之隔的文古閣。每日編撰的書冊皆會在出宮時放入藏書閣,正因如此,藏書閣不止有文官看著,也更有武將時時在外面候著,所以清曉纔會拉上甯辰。
他的身份,就是可供她自由出入的吊牌。
然而這方清曉出神時,那方甯辰的心裡卻是天人交戰。
他的眉頭緊蹙,白牙緊咬著下脣,從衣袍外裸露的脖頸一直到他額頭的皮膚,都像是被沸水燙過一般有著一層如朝霞般的薄紅,仔細看去,還能看見他額上竟布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水。
他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後睜開雙目,眼中浮現出了堅定之色,接著他在自己的衣袖中摸索了一會兒,驀地將手直直的伸向清曉面前。
清曉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正欲發作,他的手掌卻慢慢攤開來,阻了她口中所有的話。
他的掌中,一支銀簪靜靜的沉睡在那裡。
簪頭雕刻的是振翅欲飛的蝴蝶,那蝶翅小巧輕薄,足以見工匠之用心,而銀鏈下墜著幾顆水晶珠子,他的手掌微微顫抖,帶得珠子也在掌中滾動,遇著光線,更折出了一縷耀眼的光。
“這是什麼?”浥山的夜空繁星點點,很是好看,千盞帶著一臉的好奇坐在了莫雲深旁邊,指了指他手中即將完成的雕刻。
“夜星?!彼χ馈?
“夜星?”
“是西蒼獨有的一種飛蟲,形似蝴蝶,但它的翅膀可在夜裡發光?!彼p輕吹拂著那上面的木屑,好似手中的蟲當真要順著風,振翅而飛。
她第一次聽聞竟有飛蟲會發光,眼裡是難掩的驚喜與好奇,扯扯他的衣袖可憐巴巴的央他多講一些。
他含笑的目光膠在她臉上有一會兒才移開,惹得她面紅耳赤,她羞得埋首,卻聽見他溫潤又清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種蟲最喜停歇在河邊的蘆葦上,小小的,卻是成千上萬,猶如無數盞小小的晚燈。”
他朝著木雕吹拂了最後一口氣,木屑隨之而落,那木雕終於完整的展現在千盞眼前。
似蝶又不是蝶,不過拇指般大小,彷彿暫時休息般悄悄停歇在了木簪上。
在千盞呆愣的目光中,莫雲深輕輕的將那木簪插入她的烏髮中,眼中波光寧靜,衣袖起落間也帶來他身上清爽的氣息。
他沐浴在月光裡,幾乎吸走了千盞的三魂七魄。
他的手臂放下時,千盞仍是回不了神,他看著她傻乎乎的模樣,脣邊噙著笑,收拾了桌上的刻刀便起身離開了,臨走時潔白如玉的手指輕輕撫過了千盞發間他剛剛雕好的木簪。
朦朦朧朧中,他已走遠,但千盞仍聽見了他如靜水般的最後一句,“也像你?!?
也像你。
“你……你頭上那根玉簪……難……難看死了……”甯辰將頭扭到一邊結結巴巴的道,無論如何都不肯看清曉,因而也沒有看到清曉臉上凝固的表情。
他靜靜等待著,等了半天,卻仍是不見清曉說話,心中的不耐與難堪漸漸升起,正欲收回手,卻聽見清曉聲音淡淡的問了他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可見過夜星?”
甯辰的眉頭頓時挽在了一起,轉過頭望向她:“夜星?那是什麼?”
接著他便看見清曉笑了,笑容清麗卻又帶著點難言的苦澀,“是一種會發光的蟲?!?
甯辰想了想,搖搖頭,“我……沒見過?!毕袷怯行]面子,他又道,“你很喜歡?”
清曉沒有回答,只是斂去表情收下了那根銀簪。
甯辰一時摸不透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但卻難得的沉默了下來。
藏書閣裡也不過就他們兩人,這種令人發慌的寂靜在文古閣的官員一個個步如藏書閣時終於被打破。
醫書的存放之地向來偏僻,因而清曉和甯辰一時間竟也未被那些進來的官員發現。
此處雖然看不到,但卻能將每個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清曉打起精神,輕易便聽到了李陽峰的聲音,無非都是些官員間的寒暄,並未出現清曉所期待的話語。
然而她藏在暗處靜靜聽著,甯辰卻未必願意,他像是看見熟識的人,邁步往外走去,清曉一見他的動作便眼疾手快的扯住了他的衣袍,以眼神詢問他要做什麼。
甯辰不在意的指了指遠處一個穿著紫衫的男子,“我有些日子未見一目大哥了?!?
清曉卻仍是拉住了他,壓低了聲音道:“王爺此刻出去,怕是會被那些官員寒暄的口水淹沒?!?
甯辰略有些疑惑的看了清曉一眼,隨即目光移到她扯著他衣袍的那隻手,猶豫了一會兒,終是同她一起呆在原處。
那日從霍府一回來,清曉便尋了空去找了戚衛。
單就那日在霍府遇到,清曉便知道李陽峰此人定是個及其傲慢之人,闌月的倉使乃三品官,從官三品,倒也有傲慢的資格。然而從戚衛口中清曉才得知,莫雲深看中他的,並非他的職位,而是他攬財的本事。
彷彿闌月的蛀蟲,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攬盡財富。
即便此人傲慢,卻仍有他的價值。
此刻的清曉回憶起那日李陽峰去霍府探病一事,不禁嗤笑一聲。
傲慢的人怎會真心實意道歉?怎會容許自己唯一的兒子被人綁著,招搖過市,丟盡臉面?
總會露出馬腳的,清曉暗想,現在她只需要等待。
這一等,就是三天。
甯辰連著幾日都陪她待在藏書閣,早已不耐煩,卻偏爲了她一直忍著,清曉心中有數,卻是什麼也沒說。
那日也不無不同,清曉照例在醫書那一列抽了書來看,卻並未想到,只一本薄薄的醫書,卻讓她陷進了一個謎一樣的巨大漩渦。
那本醫書上的字,太過熟悉——是爹爹的字跡。
文古閣大臣們一邊寒暄一邊進殿,而清曉的思緒早已飄遠,她被手中那本醫書上熟悉的字跡震得渾身發麻,她生怕自己看錯了,多翻了好幾頁,可是沒有用,這一整本書的字跡,都太熟悉!
然而在她震驚之餘,大殿內的另一個角落卻又是另一幕。
一道乾淨如雪的男音在殿中響起:“李大人,令郎的傷勢如今如何了?”
清曉只聽得一聲冷哼過後,李陽峰如洪鐘般的聲音在整個藏書閣迴盪:“霍至境欺人太甚,”他似是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憤怒,“笙兒那日回來時,身上的紅痕簡直可憎!霍至境一個武夫,仗著自己是右將軍,下手沒個輕重!”
“也算老天瞎了眼,此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竟也被人醫好了身上的寒毒,哼!身子這般孱弱怎堪大將軍一職?也不知道聖上當初是受誰矇蔽,若不是當日墨王勸……”
除卻這本讓她震驚的醫書,一切都往清曉預想的方向發展,她一邊靜聽,一邊留神甯辰的反應。
就在她幾乎以爲甯辰要沉默下去時,甯辰卻爆發了。
他面色通紅的大吼:“李陽峰,你給本王住口!”隨即疾步往外走去,臉上的陰翳之色讓清曉都爲之驚詫。
李陽峰一聽見甯辰的吼聲,當即臉色一白,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而他身側是一名穿著紫色官袍的男子,正是引得李陽峰開口的那名男子,他看見甯辰後也是一臉驚訝,但很快收起了表情,跪伏在地向甯辰行禮。
李陽峰本在心中暗道不好,可是細下一想,又很快平靜下來,左不過是官員間的碎嘴閒話,七王爺怪責又能怪責到哪裡去?
然而此次他想錯了。
緊跟甯辰而來的清曉,透過敞開的殿門,看到了疾跑過來的很是面熟的將士。
“清……清姑娘,霍將軍毒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