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清曉是在一間雅緻的竹屋裡醒來的,初初睜眼的那一刻,她還以爲是夢。
拽她回神的是疼痛,喉嚨間痛得不像話。她勉力起身,便透過窗戶看到一方小小的院子。
籬笆圍成,左側搭了一間小小棚屋,裡面栓著一匹小小的馬駒。右側圍成的一方園圃裡面種著一些應季的蔬菜,甚至還有幾種很常見的鮮花,但勝在花朵清麗嬌嫩,很是好看,院子中央放著一張木桌和幾個木凳,做工細緻而簡樸。
一位梳著夫人髮髻的女子背對著清曉坐在木凳上,她像是在縫衣服,衣服的一角搭在她的腿側,雖不是什麼名貴的布料,但上面繡著的幾支翠竹卻是手法精湛。院中還有一名男子,他坐在女子側面,拿了一塊布子正細細的擦拭著手中的箭矢,目光專注而銳利。
正在清曉要出聲詢問的時候,遠遠地卻傳來稚童的聲音。
“爹,娘,念兒回來啦!”約莫三四歲的稚童如風一般奔進了院子,拽著女子的袖子委屈的出聲:“娘,念兒好餓。”
女子拍拍他的小腦袋,聲音裡滿含笑意:“飯菜馬上便好了?!闭f罷,便起身朝西側的房內走去,也就是那一瞬,清曉終於看到了她的臉。
她驚得連身上的痛都忘了,跌跌撞撞的就要下牀往屋外走,可終是因爲太心急而摔倒在地,碰倒了一旁的椅子。
屋外的女子聽見了屋內的動靜,急忙跑了進來。
清曉終於看清了眼前這個女子。
竟是她!竟是青碧!
她的雙手緊緊攥著女子的衣服,整個人劇烈的顫抖著,她淚如雨下,張張口,喉嚨是一陣劇烈的疼痛,拼盡力氣發(fā)出的聲音卻猶如裂帛般嘶啞難聽。
女子扶著她,輕輕拍撫著她的背,眼中同樣也盈著淚:“你先不要急著說話,你的嗓子被濃煙齁著了,得將養(yǎng)些時日才能開口?!闭f著,她又將清曉攬進懷中,“你不要急,你想知道的,我都一一說給你聽,好不好?”
清曉無法說話,只能伏在青碧的肩頭胡亂的哭著,她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感,心中只有如錘擊般的痛,痛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這一日的下午,她靠在青碧的肩頭,幾乎將此生的淚水哭幹。
她太累了,她真的太累了。
她已經(jīng)太長時間沒有這樣哭過了,等青碧哄得她平靜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很久以後了。
青碧很溫柔的替她解釋了一切。
當年甯畫的確派了人來告訴千父千母和青碧,只要他們心甘情願死在火中,便可讓千盞活下去。青碧那時毫無怨言想要就此死去,只是在最後關頭,來了一個男子,救她出了火海,然而千父千母卻已是自盡了。
後來那男子從亂葬崗隨意弄了具女屍過來,扔在了屋內,瞞天過海。
話到此處,清曉指了指院子中已經(jīng)布好飯菜的男子,以目光詢問。
青碧微微笑了,眼中泛著淡淡的光,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相當柔和的氣息,“是他,他便是霍至境失蹤已久的哥哥,霍至戈?!?
“早年他替甯淵賣命,征戰(zhàn)沙場,最後厭倦殺伐,在最後一場戰(zhàn)爭裡悄然而退,從此避世隱居?!?
“我幼年時曾在宮中見過他一面,他認得我,我們身份棘手,因而那時他纔會從亂葬崗弄了具女屍,以掩人耳目?!?
青碧握住了她的手,目光落在院中的男子身上,他正在擺放碗筷,整個人沉穩(wěn)如山,“我嫁給他了,念兒是我們的孩子。”
清曉忽然就覺得眼中有些溫熱。
青碧繼續(xù)說了下去。當年她醒來以後,便要去替千父千母收屍,可是和霍至戈再到?jīng)藕哟鍟r,才發(fā)現(xiàn)屋中有三具屍體。
想來那一具,是甯畫爲了瞞過莫雲(yún)深而提早丟進去的女屍,沒想到,卻讓青碧也生了誤會。
“我那時以爲你也死在火中,都快絕望了,可是隨後浥河村又來了人,我和至戈身份敏感,不得不走?!?
“這一走,就到了溪城。”
“冬天的時候,我和至戈到城中採買年貨,在街上看到了你,可是那時的你,身邊皆是宮中的人,我不敢與你相見,只能讓至戈暗中打探,看你去了哪?!?
“後來你從堇州再路過溪城之時,身邊雖然沒了宮中的人,可暗中仍是有人跟著,我們不敢輕舉妄動,直至那場大火,至戈才從亂葬崗拉了具女屍又將你換了出來。”
這一切,當真是陰差陽錯,命運將她們這些人,折磨的團團轉。
她們話剛說完,那小小的孩童便跑了進來,撲在了青碧懷中,軟糯的聲音著實可愛:“娘,爹喊你們來吃飯?!?
那一刻,清曉眼中的淚差點落下來。
她覺得很開心,青碧活著,也嫁人了,還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她心中同樣也是一片虛無。
當她爲了報仇雪恨而顛沛流離之時,她已然安好。
可更讓她覺得苦澀的,便是她的清醒,她比誰都明白,往後這一生,她都要與孤獨比鄰而居。
等到清曉能夠下牀走動之時,她給青碧留了一封書信便離開了。
她不該再打擾他們的生活。
後來,聽說紅杉留在了霍府,華清也四處雲(yún)遊,於是她又回到了浥山上的齊雲(yún)山莊。
先去替爹孃掃掃墓,然後將山莊簡單的打掃了一下,又去山下置辦了許多的物什差人送了上來。
山莊有些大,有些空,可她以前住得久,所以也不覺得孤寂。
只是每日日暮時分,她都會去後山那矮矮的山崖上看一看。
看看在這世上忙碌著的,平凡的人們。
看看一盞一盞亮起來的燈火。
看看這塵世。
可她從來都只是看一看,三年了,她鮮少出過山,即使山中偶有打獵的人,她也會極力避開。
她在塵世裡,活得清靜又孤獨。
從山崖往回走時,她會提著一盞素簡的燈籠。
毫無裝飾的燈籠透出的綿柔如水的燈光照亮她腳下的路,她吹亮了火摺子,於天黑前將齊雲(yún)山莊所有的燈一盞一盞點亮。
日復一日。
時過境遷,又到了冬日。
那日與往日也並無不同,只是清曉是被夢驚醒的。
她夢見莫雲(yún)深抱著一副枯骨目光沉沉的看著她。
醒來時,天色還未全亮,窗戶紙外是一片模模糊糊的藍,她擦掉額上細密的汗,披衣下牀推開了窗。
好似身在夢境猶未清醒,她竟看見莫雲(yún)深一身素衣站在不遠處,清風明月一般,目光沉靜,一雙眼卻亮如辰星。
他看起來很憔悴,消瘦了許多,滿面塵霜,肩頭和發(fā)頂都已經(jīng)積了一層白雪,顯然站在此處已經(jīng)很久了。
桌上燭火躍躍,蠟淚留了一桌,她的手指碰到尚且滾燙的蠟淚,手指灼燙的痛讓她霎時間明白這不是夢。
她心下大亂,迅速關上了窗。
可是愣神了一會兒,她卻又冷靜下來。她還活著的事唯有青碧他們知曉,必然是青碧向他透露了消息。
在房中呆坐了約莫一個時辰,天色大亮。清曉心知已經(jīng)不能再避,心下想著他或許已經(jīng)離開,於是洗漱之後便推門而出。
然而他仍站在那裡。
院中的那棵樹如今已是亭亭如蓋矣,密實的葉子遮去了冬日的柔柔日光,他站在一片陰影裡,神色晦暗不明,目光緊緊的盯著她,手臂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要伸出來,頓了頓卻又收了回去,他安靜的站在那裡,不前,也不退。
清曉當做沒見著他一般,直直向廚房走去。
切菜,淘米,生火,她細緻而緩慢的做著平日裡該做的事,一切如常。只是透過窗戶,她眼角的餘光還是能夠捕捉到不遠處那抹青色的身影。
他太反常了。來到這裡,卻一句話也不說,按說他此刻該是在宮內受萬人朝拜,現(xiàn)下卻站在這裡動也不動,她完全猜不到他的目的。想得煩了,她便也不去想了,只專心致志的切菜。
然而她低估了他的耐心。
三天,整整三天,無論她在哪裡,都能在不遠處捕捉到他的身影,他從未開口說過什麼,卻也從未離開,他的神色看起來很疲憊,可是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她甚至疑心他連睡覺與吃飯都未曾有過。
清曉越來越沉不住氣,這日已是日落西山,她在廳中布好飯菜,廳中的門開著,能夠看到院子角落的那個人仍然站著,視線溫和而繾綣的落在她的身上,她終於先開了口:“你走罷?!?
他的身子明顯一僵,可她的目光卻不曾躲閃,就那樣定定的望著他,她清楚的瞧見了他眼底瞬間的掙扎,更清楚的瞧見了他眼底的苦澀,可那一瞬的波瀾退去,他的眼中,仍是寂靜一片。
不過一瞬,他已靜默的轉過身往院子外走去,他走得有些慢,背影看起來單薄而孤獨,八年前他渾身溼透那一幕又浮在她眼前。
她的心猛地一沉,快速的收回視線後,她便執(zhí)筷夾了菜往口中送去,然而卻在半路停下了動作。
好似魔怔了一般,她又偏頭往門外望去,院子裡空無一人,寂靜異常。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剛剛滿天的紅霞,此刻卻是盡數(shù)退去,天空已是一種深沉的藍色,濃厚的雲(yún)朵遮去了月亮,院中也沒有一盞燈,唯有屋內的一盞燭火發(fā)出微弱的光,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太靜了。
她忽然扔了筷子往院中走去,想掌燈,可是翻遍所有口袋都未找著火摺子。周圍已是漆黑一片,地上的影子隨風而動,仿若鬼魅,她驚慌失措,卻像是被人點了穴一般邁不動步子。
一陣冰冷的山風襲來,吹得她瑟瑟發(fā)抖,冷意終於讓她稍稍回了神。
他們之間橫亙的豈止是千山萬水。
前塵往事,她都已當做煙消雲(yún)散,然而他又突然出現(xiàn),攪亂了她原本平靜如水的生活。
不過現(xiàn)在他有什麼目的也無甚關係了,她出聲趕走了他,她看著他離開。
腦中下意識的覺得,他們就該是這樣的,兩兩相忘,各安天涯。
只是這卻並未讓她輕鬆或是高興。
她站在原地,艱難的喘息,周圍黑壓壓的一片似乎想要將她吞噬,有眼淚慢慢從她眼中流出,她捂著嘴,想哭卻又不敢出聲。
她一敗塗地。
八年前敗給他,八年後亦是。
愛給了他,恨給了他。
她終於明白,無論時光往前走多久,無論命運多莫測,無論這世間變成什麼樣,他始終都在,他從未離開過她的心。
她蹲在地上,環(huán)著膝,眼淚浸入衣衫,一片冰涼。
她痛哭之際,遠處卻有躍躍的燭火。
首先撞入清曉眼中的是一隻素簡的燈籠,燭火跳躍,忽明忽暗,光線卻那樣柔和,再然後,她便看到了那個燈火中的身影。
他一路踏光而來,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拿著火摺子,一邊走一邊將路旁的燈籠盡數(shù)點亮。一直走到院中時,他纔看到蹲在地上的清曉,他的動作微微停滯,正想出聲,她卻已經(jīng)撲進他的懷裡。
攬著他的脖子,她終於放聲而哭。
那些誤會,懦弱,外人再也不能阻擋她了。
與其說她不願原諒命運,不如說她只是不敢面對。
二十年前她提著一盞燈闖進黑暗時,也闖進了他的世界。
然後他用一輩子的時間,爲她燃盡燈火,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