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太后把脈的那日是五月十五。
本就是慧妃留下她的藉口,所以雙方都顯得不甚在意。
求見時清曉始終垂眸望著自己所帶的藥箱,耳邊卻未放過一絲聲響,然而隔著重重紗幔,那道慵懶的女聲傳來時還是讓清曉略微有些驚訝,“你便是華清新收的徒弟?”
第一句話便與病情無關,清曉心中當下已有了眉目,恭順的應了聲。
“進來替哀家把脈罷。”話音剛落,重重紗幔已被宮女撩起。
女子慵懶而閒適的側坐在貴妃椅上,手中捧著一本書,椅子上鋪著一層薄薄的墊子,就連椅子兩側的扶手也都繫著軟墊。女子穿著一襲百鳥朝鳳的紫色錦袍,頭上是除了那象徵身份的冠,還有幾支步搖,翠玉耳墜微微晃動,妝容精緻。這一身並不名貴,甚至對於她太后的身份來說已經可以算作簡樸,可是她的鳳眼微微瞇起,薄脣似是不在意的扯出一個弧度,加之那未曾見過老去的如玉肌膚,端的是妖冶惑心,盡態極妍。
她比清曉想象中的年輕太多,完全不像一個年近四十的女子。
壓下心頭的驚訝,清曉認真的把起了脈。
本就是慧妃將她留在宮裡的藉口,因而並未有什麼大的問題,寫完了藥方,清曉正要退下。
太后卻是擱下書,抿了一口宮女遞上來的茶,悠然的道:“姑娘既然來了,便在這宮裡小住幾日罷,”說著,她的目光轉向一邊站著的一個宮女,“琉人,派人去將太醫院旁的素玉閣打掃打掃,領著清姑娘過去罷。”
清曉心中早已有此準備,當即行了禮,“民女謝過太后。”
清曉從未對華清如此好奇過。她很清楚,今日慧妃和太后能留她,都是因著華清的盛名。
華清,他到底是誰?
五月十七日傍晚,明承派了趙勤來接她出宮。
她答應過明承,慧妃的病一日不好,她便一日不離宮。
五月十八,宜嫁娶,墨王大婚。
清曉是隨明承進的王府。較之將軍府,墨王府委實簡單了些,只是倒也清雅,多見假山怪石,偶有荷塘,塘中有亭,別緻簡雅。
明承在前面走著,清曉沉默著跟在後面,忽得聽見明承低聲問:“姑娘爲何非得要見上墨王妃一面?”
清曉倒不知怎麼答。這只是源自於她心中的一股子執念,心底彷彿有某個聲音一直在催促她,必須見上墨王妃一面,必須問一問她的疑惑。
見她沉默的時間太長,明承便又道:“姑娘若是不好說便不必強求,今日你恐怕只能看一眼長樂,若是見面需得等到明日。”
清曉略略點頭,算作知曉。
明承去前廳自然是不能帶著清曉的,於是便派了趙勤跟著她。可是自從腿疾的事被清曉一語道破之後,趙勤總覺得與清曉呆在一起甚是尷尬。
府裡入眼皆是紅色,有趙勤跟著清曉也不怕迷路,隨性的走了一會兒,終於尋到個人稀的地方。
她擡頭望了一眼。塵園。倒是個雅緻的名字。
“趙護衛,我進去轉轉,您可要一起?”清曉輕輕歪著頭問道,料定了他會拒絕。
趙勤瞥了一眼她指的地方,是墨王府內的一個小小的園子,倒也不是什麼不能去的地方。
“趙勤在這裡等著,姑娘有何事吩咐在下便是。”
清曉微微點了點頭,進了園。
走了幾步便有數個曲折的迴廊和各種花草,那花草大都是清曉在浥山見過的,迴廊兩側有一層密密實實的竹子,葉子在陽關下青翠欲滴,越往深處,園裡也愈發幽靜。終於,清曉到了走廊盡頭,入目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庭院,牆根處皆種有翠竹,院子的正中央則放著一張石桌和一個太妃椅。
而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全都種著素塵。
至此,清曉才明白爲何這院落叫塵園
素塵是種花,便是這花,讓清曉停下步子站在走廊內失了神。
浥河邊曾長滿了素塵,記得有一次她帶著莫雲深去浥河邊玩樂時,莫雲深伸手輕撫著白色的花朵問她這花叫何名字,她笑著任性的讓他猜,卻是一點提示也不給,他倒沒有作答,只是溫和又無奈的笑道:“姑娘就不要爲難在下了。”
於是她得意洋洋的告訴他此花名爲素塵,花有七瓣,白色,一摘下便會落得滿手塵埃,因此得名素塵。此花喜陰寒,若人與它接觸時間太長便會得輕微的寒癥,那是在她初時與父親採藥時父親告誡她的。
如今她倒想知道王府內這麼多的素塵是何人所種。素塵陰寒也算人人皆知,縱算再美也少有人種,更何況如此之多。
清曉從袖中的瓶子裡倒出了一顆藥放進嘴裡,不時渾身便暖了起來,如此她纔敢到院中的太妃椅坐下。
日光正盛,隔著不知幾面牆,她隱約聽見一個尖細的聲音:“一拜天地……”
而後是無數歡聲笑語,雖然聲音傳來已清淡的幾不可聞,卻還是能令清曉想象到前廳是怎樣的熱鬧景象。
她閉上眼假寐,不知不覺竟真的睡了過去,再醒來時是被府裡的婢女給喚醒的,原是趙勤久等她不見,隨手攔了個婢女讓進去看看。
這一覺彷彿很長,清曉有些昏昏沉沉的往出走去,趙勤見了她略一行禮,“姑娘,將軍已經忙完了,請吧。”
府裡的人散去不少,有些院子也已經掛上了燈籠,清曉看到明承時他正與一個身穿喜服的人說話,間歇還會大笑出聲。毫無疑問那個身著喜服的人便是墨王爺無疑,卻是因爲背對著清曉的緣故沒有看到臉,待到清曉垂首走近時,那紅色的身影已邁著穩穩的步伐離開了。
明承臉上的笑意還未散去,此刻嘴邊那一層鬍子倒也不顯得多麼嚴肅,他伸手撫了兩下笑著道:“清姑娘安心吧,明日午時你拿著幾貼補藥去見長樂便是。”
原來剛纔明承與墨王爺說的便是這事,清曉點了點頭,算作知曉。頓了頓,清曉才感到鼻息間縈繞著淡淡的酒香,她不禁望向那個已經走遠的紅色身影。
單薄卻不顯瘦弱,一步一步,溫和卻不溫吞,他的身後並未像明承這樣跟著一羣下人,只一個人迎著夕陽離開,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長長的,看起來蕭索又孤獨。
那一瞬間,幾乎有什麼東西從清曉心中破土而出卻又被她生生壓下。
回到將軍府時已經入夜了,清曉進屋點上燈後才發現紅杉正躺在牀上,一見她進來,紅杉就蹦到她面前,“我聽說你今日去了墨王府,如何如何,見到墨王了嗎?”
還未待清曉回答,紅杉便繞著桌子慢慢踱步繼續道:“甫一入京便聽聞他豐神俊朗,舉世無雙,是個如玉般的人。”
清曉被紅杉嚇了一跳,她壓低聲音道:“你怎麼來了?”
紅杉笑得瞇了眼,“師父讓我來看看你。”
清曉斜睨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她之前的問題,倒是將她的小謊言一句戳破,“你去見師父了嗎?”
紅杉嘿嘿一笑避開了回答,“那你見到慧妃和皇上了嗎?前日裡我本欲要去找你的,結果宮裡太大,跑錯了地方,還差點被人發現。”紅杉摘了桌子上擱著的葡萄扔進嘴裡,說起這件事時神色微有些不自然。
清曉幾乎是無奈的轉身,她少有的正色道:“下次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師父會讓我給你的腿下藥的。”
紅杉一聽,幾步蹦到清曉面前,抱住她嬌嗔:“我知道清曉最好了,你肯定捨不得的。”
清曉一挑眉,“必要的時候我還是會聽從師父的話。”只是原是玩笑話,清曉沒想到最後卻一語成讖。
其實第一次見到紅杉時,紅杉對她的態度並不友好,紅杉說話向來口無遮攔,初時還會當著她的面跟華清說她一身的死人氣,看著就煩心。華清也不答什麼,兀自喝自己的茶。清曉倒也不曾計較,因爲紅杉所說屬實,自她醒來以後便已是這樣。
後來她隨華清學醫毒,整日呆在藥房,常常忙得忘記吃飯。倒是紅杉,偌大的山莊,閒雜事都是紅杉在操心,一開始她沒出現在飯桌旁紅杉也未曾在意,華清也不詢問,仍是吃自己的飯,後來次數多了,在一日的午後紅杉風風火火的衝進藥房,將手上端著的食物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怒視著清曉,兇神惡煞的跟清曉道:“吃!”頓了頓,“就算我做的不好吃也得吃!你餓死在藥房還要麻煩師父救你,我纔不想當跑腿的,哼!”
當時的清曉愣愣的看著滿臉高傲與不滿的紅杉,忽而就笑了,那是自她醒後最舒心的一個笑,隨即她慢慢道:“我並非嫌你做的飯菜不好吃,而是我忙著忙著便忘了。”
紅杉又是高傲的一扭頭,翻個白眼冷哼一聲快步走出了藥房,自那以後,清曉吃飯都會記得去飯桌邊坐下,也是從那時開始,她和紅杉的關係有所緩和。華清不聞不問,卻已將一切盡收眼底。
從回憶裡脫身而出時,清曉便聽見紅杉在問:“你爲何非得見上墨王妃一面?”
又是這個問題,只是這次清曉沒再沉默,而是模糊的答:“因爲有一些事情必須弄清楚。”
不問清楚,何以解她心頭之惑!
紅杉見她不想多說便也沒有多問,瑣碎的事說了一大堆以後才表明了自己今晚的來意。
“清曉,給我配一個寒毒的解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