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曉在素玉閣中枯坐了一夜。
她腦中現下亂得很。
戚衛這些年在宮中偏安一隅,不問世事,不與任何人爲伍,斷不會輕易便被人害了,更何況他有先皇的聖旨護身,錦帝也不好動他,是以他這般突然死去,讓清曉百思不得其解。
於是她去找了方銘,方銘的答案卻更讓她生疑。
方銘說戚衛是自己來認的罪,最後在獄中服毒自殺。
這便怪了,據她所知,一目與戚衛並無多少交集,而且戚衛在宮中一向安分守己,怎會以身犯險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就算是應了蘇纏香的請求,也不該有認罪這一說,這般只會得不償失,戚衛也不會笨到想不通這個道理。再者,他身在獄中,何來的毒藥?
這疑惑,在一個錦衣局的小公公來過後,解開了。
那錦衣局的小公公,過來只爲交給清曉一塊玉佩,說是戚衛要交給她的。
清曉看著那塊玉佩好一會兒纔想起來。
當初她在浥山救了蘇纏香時,蘇纏香想送她一塊羊脂玉佩以表謝意,不過她沒收,如今這塊玉佩正安然的躺在那小公公掌心,解開了一切迷惑。
清曉沉住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公公可知……戚公公死前……見過什麼人沒有?”
那小公公佝僂著腰,並未擡頭,兀自道:“還請姑娘見諒,奴才並不知曉戚公公死前見過什麼人,只是戚公公交代了,倘若他出事了,便讓奴才過來將這玉佩交給姑娘,順便……給姑娘帶句話。”
清曉心跳一滯,“什麼話?”
那小公公一字一句的道:“青青石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說罷,將玉佩交予清曉,便快速離開了。
清曉此時這才頃刻間明白過來,心中五味陳雜,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與戚衛見面一避再避,卻終是沒能逃過莫雲深安插在宮中的眼線。
他以蘇纏香的性命相逼,讓戚衛自己了此殘生。
戚衛將蘇纏香的玉佩交予她,是爲讓她好生照顧蘇纏香,而留下那句話,卻是爲了讓她惜取少年時,不要再執迷不悟。仰頭有四季不凋的青青古柏,垂首有千秋不滅的磊磊衆石。人生如寄,更遑論愛恨。
清曉這幾日積蓄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她無心害人,戚衛卻因她而死。她讓蘇纏香沒了父親,讓雲姨沒了念想。清曉站在院中,手中拿著那塊玉佩,壓抑著聲音,哭得很難看。想來上一次這般哭,已經是入宮前了。
莫雲深,莫雲深,莫、雲、深!
她柔軟的心中碾磨著這個鋒利的名字,苦痛難當。
她忽然想起前幾日,那時蘇纏香早已將一目的骨灰送入了宮中,而她剛從青蓮山上下來。她去了繡莊,想要見一見雲姨,可是繡莊的大門已然關上,門口一片蕭條。她慌張之際不停的拍門,卻始終無人應聲,偌大的繡莊,曾經盛極一時,如今卻成了個空宅。
“清姑娘……”清曉聽到身後有細微的響動,轉身一看,只見蘇纏香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裡,面容憔悴,那單薄的身子,好似一碰便會倒在地上。
然而清曉卻顧不得許多了,腦中只想著雲姨的下落,幾步上前抓著蘇纏香便問道:“雲姨呢,你可知道雲姨的下落?”
蘇纏香的臉色其實很不好,清曉一眼便能看出她這幾日過得是如何的不安好,她的聲音很小,卻足夠清曉聽清了,“我也不知道……我天天來此等著,可繡莊已經關了好幾日門了。”
清曉顯然是急了,於是出口的話便有些莽撞和傷人,“關門了你便沒法進去了?倘若雲姨想不開可要如何是好?”她說完,便重又去拍門。
蘇纏香卻是在一旁瞪大了一雙眼睛,那眼睛如今已然乾枯,此刻更是一片死氣,她站在原地僵了半晌,模模糊糊的說了一句“若是輕生,斷不會在此處”便跑了出去。
清曉一見,終是沒放下心,跟著跑了出去。
蘇纏香真是不要命的在跑,清曉跟在她後面都覺得吃力,她一路跑到了京郊的小河邊,見到有吊橋了,終於停了下來。
清曉和她是同時看見的雲姨。
那時河水已經沒過了雲姨的腰際,她拖著戚衛的屍體,一步一步往河中間走著,看著很是艱辛。清曉比蘇纏香反應快,當即便跟了過去,然而剛剛踏入水中,雲姨便厲聲道:“清姑娘!”
她們都停了下來,連要奔入水中的蘇纏香也沒了動作。
“莫要攔著我。”她的聲音是很平靜的,沒有哭腔,沒有懼意,也沒有一絲對這世間的眷戀。
蘇纏香的眼淚一瞬便下來了,她想張口喊一聲娘,喉嚨痛得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我與他在此處相識,自當在此處離去。”
“我得陪著他!”她的聲音相當堅定。
清曉站在水中,冰冷的河水讓寒氣從她的腳底竄了上來,眼淚卻是熱的。她張張口,想說一些勸說之詞,卻又明白那些話是多麼蒼白無力。
蘇纏香跪倒在河中,終是痛哭失聲。
雲姨曾是對她說過的,說她爹孃便是在這河邊相識的,她說這話時,眉眼多少溫柔,此刻都成了凌遲她心的匕首。
雲姨說完,便拖著戚衛往河中心而去,河水很快沒過他們的肩,頭,發頂。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生時不可見,死後長相伴。
曾經翻雲覆雨的命運,在此刻終成微末。
蘇纏香要走時,清曉叫住了她:“蘇姑娘,你去哪?”
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讓清曉捉摸不透,“你放心,我是不會輕生的。”說完,她便往岸上走去。
清曉仍不放心,她試圖叫住纏香,“蘇姑娘,蘇姑娘……”
可是蘇纏香卻沒有再應聲,她走得雖慢,但仍是走了,同雲姨一樣,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這是清曉見到蘇纏香的倒數第二面。
清曉見蘇纏香的最後一面,是在數年之後。
她在離洲城內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山上的尼姑庵內,穿一身素淨道袍,青絲早已剃了,神情溫和而淡漠的敲著木魚,待清曉失神的叫出她的名字時,她只是簡單的笑了笑,與清曉擦肩而過。
清曉如今在素玉閣的院中痛哭之際,腦中凌凌亂亂的想起了入宮之前,華清慎重的問她可想清楚了,那時的她,只道這宮,非進不可。
想到了那日她去尋戚衛,而戚衛聲音有著難言苦澀的對她道:“姑娘,人活一世,愛恨面前,性命爲上。”
“過去的事皆是生之微末,大好河山尚未看盡,怎捨得讓怨恨蒙了眼。”
猶記得他最後一句說的是那般懇切與無奈,“姑娘何不放過你自己?”
又忽然記起她與蘇纏香在茶樓時,她問蘇纏香爲何詢問一目的事,蘇纏香用固執的語氣回道:“因爲遇見了!”
同她當年一樣固執,遇見了便捨不得不救,救了卻是兩傷。
也記起雲姨那聲堅定的承諾,“我得陪著他!”
想起戚衛最後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想起了當初被莫雲深當做廢棋而殺的李陽峰,和發配邊疆的李氏一家。
想起那日在茶樓,蘇成忠滿臉的嚴肅之色,讓她離開甯辰,聲音很是冰冷:“你滿身仇恨,只會毀了他。”
執著於報仇的她,是做錯了嗎?本有一手的好醫術,卻是沒救幾個人,反倒害得數人喪命,是她錯了嗎?
可要她如何放下這滅門之仇,浥河村的一百多口人無辜枉死,讓她如何嚥下這口氣?
兩個念頭,撕扯著清曉的靈魂,讓她苦不堪言。
其時朗朗清風,帶著冰冷之意,吹得她頭疼欲裂,卻愈發清醒,她走到院中的那口缸前,缸中養了幾條金魚,水面圈圈漣漪,她望著映在水中的那張臉。
這面容此刻看起來竟陌生極了。
這還是她嗎?還是原來那個心存善念,被父親稱讚被母親疼愛的她嗎?她如今這番作爲,可還會讓父親稱讚?
然而如果她就此放手,父親又可會責怪埋怨?
她哭不出來了,眼睛乾澀。
事到如今,已然是個死局,她要如何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