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初了。
風中送來花香之時,也送來了血腥味。
天是種淡淡的藍,微薄的陽光照得樹上的葉子似乎都發著光,蒼翠欲滴,宮牆邊擺的花每一朵都嬌嫩無比,琉璃瓦也被太陽映出了一層流光,宮裡這些房子從高處遠遠望去,好似無數個小格子。
甯畫到正殿的時候就見莫雲深站在高臺上,表情有些莫測,不知在想些什麼。
空蕩蕩的大殿裡唯有他一人,他穿著天青色長衫,安靜的站在高臺上,手指輕輕摸著那把萬人敬仰的龍椅,渾身上下的氣息沉靜如水,他就那樣不悲不喜的站在那裡,無慾無求的樣子寂靜卻又奪目。
他聽到了甯畫腳步聲,可他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只是拿出了一小瓶藥輕輕的擱在一旁的小桌上。
甯畫勉強扯出了一絲笑,“怎麼,現在與我說話都不願了嗎?”
他沒有回答,在這高臺上一邊踱步,一邊四下望著。大理石的地,鑲金的頂,塗紅漆的柱,金色的紗帳,精緻的屏風,一點一點,映入他的眼。
可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死水。
甯畫慢慢上前,拿起了那瓶藥看了看,笑了的時候,眼淚也落了下來,“戲,風,毒。”她一字一字的慢慢說出來,整顆心忽然就寧靜了下來,再也起不了波瀾了。
她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搖搖晃晃,似乎又回到了十幾年前。
她那時的身份很尷尬,雖然貴爲公主,可是文昭皇后並不喜歡她,肅興帝也對她不聞不問,她被一個老嬤嬤帶著,住在皇后宮裡的一處偏殿內,宮女和太監也有些不將她放在眼裡。
宮變那一年她虛歲已經六歲了,甯淵剛剛登基後沒幾天,她被平王接到府中,照顧她的嬤嬤去領了些衣物回來後不經意的叨唸了一句宮裡多出個九皇子,說是她的哥哥。
她有些好奇,想見見這個哥哥,可是卻有些懼於進宮,怕被文昭皇后看見,怕被那些宮女太監責罵。可是不久後的某一天,她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場合見到了他。
那天正好是她六歲的壽辰,文昭皇后在殿內擺了滿桌的菜替她慶祝壽辰,她滿心歡喜,小心翼翼的坐在文昭皇后身邊,生怕有一點點的錯文昭皇后便更不喜歡她了,根本想不到,身旁的這個女人是想要自己死的。
當文昭皇后將一枚顏色豔麗的菜放進她碗中,並催促她快吃之時,他闖了進來。
那便是他們第一次相見了。
他的頭髮很亂,錦袍的扣子也扣得亂七八糟,他像是受驚了,嘴裡發出了很奇怪的聲音,他的身後有數名太監來捉他,那種追著他的猙獰神情連她都被嚇了一跳,當他被那幾名太監帶走之時,她忽然就起了意,起身追了出去。
再後來,她通過嬤嬤才知道他被鎖於籠中十年,從一歲起,便有十年的時間皆待在籠中。出來以後的他,如新生的嬰兒一樣,不會說話,不會穿衣,也不會拿筷子。他懼怕所有人,不聽任何人的話,不與任何人交流,教他說話認字的夫子拿他毫無辦法。
他懼怕這個世間的一切,甚至連樹上的葉子,牆角的花,冒著熱氣的水都能讓他害怕得蜷縮成一團。
他唯獨不怕的,便是她,和光。
當年幼的她站在他面前時,他並不若見到其他的事物一樣一避再避,而是目光直愣愣的盯著她。
後來她與他說話,他便學著她,她吃什麼,他也跟著吃什麼,她玩什麼,他也跟著。
她成了那時的他唯一願意接近的人,於是她教他認字,教他說話,教他用筷子,她慢慢教會了他一切。
可他最先學會的兩個字,卻是晚音。
剛剛從籠中出來的他,整日口中只有這兩個字,她寫來給他看,他一學便會。
一年的時間慢慢過去了,她剛剛纔讓他願意接觸這個世界,他們就要送他離開。
他走的那天她站在宮門口上衝他揮手,嘴裡大喊她會等他,可他沒有答話,終是坐上了馬車。
從此,雲山萬重,寸心千里。
這些年她一直都有意無意的留意著他的消息,儘管收到了他的死訊,可當他以莫雲深的身份出現時,她仍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時的她,簡直欣喜若狂,她想,再沒有什麼能夠分開他們了,再沒有了。
縱有千山,她必翻過,縱有萬水,她必渡過。
可他對於她的出現卻出乎她意料的淡然,她不死心,以交易爲藉口,帶著平王手中所有的籌碼費盡心思的接近他,嫁給他。
卻是大夢一場。
當夜,甯畫睡在了宮中的棲鳳殿,這是皇后的寢宮。
殿中空無一人,她也沒有掌燈,今日殿內的血腥早已被下人處理。開了一扇窗,她躺在那張柔軟的大牀上,望著窗外皎潔的月亮,腦中胡亂的想著將來這張牀上也不知會睡著誰。
他給她戲風毒,當真已是慈悲。
這個毒在人吸入的幾個時辰之後纔會毒發,並且死得無聲無息,毫無痛苦。
她給了清曉戲風毒,他便將這毒還給她。
她笑了笑,捏住被角捂在眼睛上好一會兒纔拿了下來。
時間一點一點的慢慢往前走,她一整夜都沒有合過眼,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由漆黑換成了一種深深淺淺的藍。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整個人的身體都散發出了一種不正常的熱,過了一會兒,又逐漸的冰冷下來,她靜靜的躺著,心裡清楚,她快死了。
快到破曉時分了,窗戶外的藍色慢慢淺淡起來,她緩緩伸出手,透過指縫看著這個世界。
這莽蒼塵世,正在醒過來。
天地靜默,虛空寂然。
直至這一刻,她才忽然痛哭出聲,整個安靜的大殿中迴盪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她揪緊了被角,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嘶喊出聲:“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哪裡想死,她只是想要陪著他。
她哭得聲音沙啞,哭得渾身都沒了力氣,哭得整個人都開始發冷。
她想起這一路往京中來時,數不清的殺手想要取他們二人的性命,她跟著他九死一生,一一抵過。
她蜷縮在被褥間,哭聲在寂靜的大殿變得異常清晰,她眼中的淚肆意的淌,喉嚨火辣辣的,嘴裡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不甘和絕望:“你一生疾苦我盡數知曉,我同你一起死過爲何不能同你一起活……”
盈盈月光慢慢從她身上撤去,她臉上的淚光也變得隱隱約約,她哭聲漸歇,整個人忽然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天快亮了,她的呼吸變得異常的淺薄,過去的時光安靜的在她眼前遊走。
她覺得耳邊靜靜的,靜得彷彿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了。
她像是又見到十幾年前一臉驚惶來到她面前的他,一身狼狽,卻是俊朗無雙。
她把他帶到這個世間,然後他拋下她而去。
窗戶外的天空泛著魚肚白,一點點的光從天邊露了出來,金色與藏藍色奇妙的融合在一起,天空中有大朵大朵的白雲。
她的目光繾綣柔和,然後慢慢睡了過去。
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