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咫,一角偏僻的村莊中在深夜里顯得格外破敗,如同殘喘的廢墟般令人發寒。
蘇瑾畫守著一盞燭燈,神情不安。
數日前,自己費盡心思打聽到了莫淺一的下落,只為讓他回心轉意,哪怕只是回來見父親一面也好,想不到他竟會如此薄情。落風林一別之后,任由瑾畫怎樣在玨山門前等候,他都始終不肯與之見面,那沉淀了十年的糾葛的情感,黏著愛恨,在蘇瑾畫心里燒開來。
這時,屋外響起一陣躁動,蘇瑾畫帶著疑慮起身,推開了門。
門外,一黑衣人倒在破敗的院中,頭上是在夜的浸染下烏紅的血,花白的發。
“爹!”
蘇瑾畫大喊道,慌忙上前將黑衣人扶起,眼淚奪眶而出,“爹……”
瑾畫將黑衣人抱起,艱難地扶進屋內,讓他躺在床上,燈光下,黑衣人腹中的傷口,顯現開來。
瑾畫大驚:“這些傷口……爹,怎么回事啊爹!”
黑衣人艱難一笑,深黃的臉色透著臨死的蒼白,皺紋隨著笑容鋪了開來。
“爹沒事?!?
“沒事?”瑾畫望著黑衣人身上深不可測的傷口,父親武功蓋世,雖然身患重病,但能如此重傷他的人,絕非等閑之輩,瑾畫想起什么,急忙給黑衣人清理傷口,卻被黑衣人制止住。
“沒用了……”
“是花色,對不對……”瑾畫望著父親,月牙的眼中,是比月光更絕望的皎潔。
“……”
“楚咫,除了花色,還有誰能傷你……”
黑衣人強忍的笑容停下來,他恢復了面對死亡的靜默,喘息著,道:“我想把念石拿回來……”
“拿回來?”瑾畫凄涼一笑,“給那個拋棄你的徒弟嗎……”
黑衣人臉色僵硬著,沉默著,良久,他艱難地開口道:“是我拋棄的他……他并沒有背棄我……”
“……”
“身為絕魂刀的后人,怎么會,怎么會背棄自己的師傅呢……”黑衣人說完,口中噴出鮮血,頹然倒下。
“爹!”瑾畫茫然失措,黑衣人忽然仰天長笑,仿佛要用盡自己最后一口氣,笑盡這世間的悲哀般。
“記住……”黑衣人失聲道:“讓莫兒……替我報仇……”
話音落地,黑衣人永遠地僵硬了。
“爹!!”蘇瑾畫跪倒在地,淚如泉涌,她撫摸著父親腹上的傷口,鮮熱的血染紅了她的手,她的眼,她的心。十年前,花色之父花秦天死于父親劍下;十年后,父親亡于花秦天之子花色。冤冤相報何時了,世間,還有比這更可悲的事嗎……
可是,仇恨,又怎么能輕易被磨滅,那牽絆了二十七年的血肉之情,又豈是一個人,一件事,就可以化解得了的……
流逝的血,必將要用流逝的血來埋葬。
蘇瑾畫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父親最后的那句話,盡管無力蒼白,但她還是聽到了,烙印一樣的,刻在自己的心里。
記住……
讓莫兒……
替我報仇……
……
第二天,天色微亮,莫淺一看著躺在自己懷中熟睡的花夢,她疲憊的面容,像一把尖銳的銀針,輕輕扎在自己心里。
這么小的一個孩子,卻背負了這么復雜的命運,這么多難解難分的仇恨哀傷。
她平日的蠻橫,都是為了掩蓋悲傷而生的吧,唯有沉浸在睡夢中的那份安寧,是真正存在的。
或許,就如自己一樣。
晨光從窗外照進來,肆掠在花夢的臉上?;▔粜蚜?。
意識到自己竟然曖昧地躺在莫淺一懷中時,花夢慌忙起身,略微整理了衣服,看著晨光下望著自己的莫淺一。
“這里是……”
“玨山腳下的舊廟?!蹦獪\一答。
花夢聞聲,環顧四周,確實是自己與莫淺一初遇的地方,當時慌亂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沒想到短短數月,竟然……花夢想起什么,臉上的悲涼,在晨光下變得越發蒼白。
“月辭,死了?”花夢小聲問道。
“也許是吧?!蹦獪\一看到花夢臉上的神情,有些不忍地別過頭去,起身,道:“想吃點什么,我去買?!?
“我不餓。”
莫淺一站住,看著坐在地上的單薄的花夢,沉默片刻,道:“請你記住,月辭是為你而死的?!?
“……”
“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就是殺死月辭的兇手?!?
花夢被莫淺一突如其來的話驚住。
“所以,你必須懂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這樣別人的死,才有意義?!闭f完,莫淺一轉身像舊廟門走去。
“等一下!”花夢喊道。
莫淺一停住。
“你知道我想吃什么嗎,萬一你拿來我不喜歡吃怎么辦?”
“不是包子嗎?”莫淺一回過頭,看著臉上升起一點生氣的花夢,像重復什么似的,莫淺一眼中忽然閃過花夢肆無忌憚的笑臉,“熱乎乎,軟趴趴的包子,吃在嘴里,很踏實……”
花夢愣在原地,“你記得啊……”
莫淺一抿了抿嘴,想說什么卻最終沒有開口,走出了舊廟。
花夢將目光收回,腦海中,忽然閃過昨日子予諾的影子。
那夜的櫻花下,錯覺一般的,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遺失了多年的,酷似哥哥的溫柔……
如果沒有那夜的一幕,如果沒有那次的屠殺,也許,自己還能像一個純潔的少女一樣,嬉戲在花色的懷里吧……
但是沒有如果,一切都被埋葬了。
沒多久,莫淺一回來了,攤開手中的包袱,果然是熱乎乎的包子。
花夢抓起一個,放進嘴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食欲。
花夢問道:“子予諾沒事吧……”
莫淺一愣住,身體猛然感到一陣侵入骨髓般的冰寒。
見莫淺一不答,花夢略顯不耐,湊到他臉邊繼續追問道:“他到底怎么樣了?”
花夢似乎沒注意到莫淺一冷青的臉,她為莫淺一的沉默感到不解而急躁,忍不住伸手向莫淺一衣服上抓去。
莫淺一忽然斥道:“別碰我!”
花夢愣住。
莫淺一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沖動,他掃了一眼花夢臉上略顯不解的表情,在內心暗自將自己嘲笑了番,道:“我跟你一起離開的,你不知道,我又怎么會知道。”
“噢?!被▔裘銖姷貞艘宦暎樕蠈憹M了不經意的失落。
莫淺一看著花夢的失落,強忍著內心莫名的狂躁和不安?;▔舭尊哪?,清澈的雙眼在金色的晨光中攤開在自己眼前,而她的神色,卻分明深深印著子予諾的萬千思緒,他忽然產生了一種沖動,一種想要將花夢的眼神拽過來,拽過來,只看著自己的沖動。
“花夢?!蹦獪\一望著花夢,輕聲喊道。
“嗯?”花夢回過神,撞上莫淺一灼熱的目光。
“如果你有的喜歡的人,一定要第一個告訴我?!?
花夢被莫淺一不可思議的話怔住,她看著他,臉上是不解的神色,“為什么……”
莫淺一看著花夢,道:“因為這,關系到你的生命。”說
完,臉上揚起一絲嘲諷般的笑。
“我喜歡誰,跟我的生命有什么關系?”花夢不屑地嘟了嘟嘴,“再說,我有了喜歡的人,憑什么告訴你?。 ?
“你必須告訴我?!?
“你……”
“如果你不告訴我,那我就是死,恐怕也不能保護你了?!?
花夢從莫淺一的聲色中分辨出了莫淺一的認真,她想起了月辭的死,而眼前這個人,算然平日跟自己過不去,但每一次遇見危險,都是第一動作就將自己護到身后的人。
這個人,也許并沒有那么討厭。
“好,我答應你了。”花夢道,“但是作為條件,你得告訴我一個秘密?!?
“你還敢提條件?”莫淺一道。
“那當然,你以為一個純凈的少女之心是那么容易窺探的嗎?”
莫淺一無奈道:“什么秘密?!?
花夢冷靜下來,緩緩道:“我娘,真的是花色殺的嗎……”
話音落地,花夢忽然覺得自己無比的傻,明明是親眼看到的東西,卻還要去做無用的質疑……
可是,那么多年了,這份不知源于何處的質疑,這份潛藏在花夢內心深處最不愿最不敢觸碰的救命稻草般的質疑……
“是。”莫淺一毫不思考,就下了定論。
花夢絕望了。
“哈。”花
夢冷笑一聲,“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不算,換一個?!?
“劍是你娘自己擋下的?!蹦獪\一看著花夢,道。
花夢的身體僵住。
“花色要殺的是用刀挾持你娘的花家逆黨花落傾,但是出劍時,你娘擋了上來?!蹦獪\一像是敘述著遙遠的故事,聲色平淡,“不過,花色很強,即使你娘擋下了那一劍,她身后的花落傾,也還是死了?!?
“我娘,怎么會……”花夢無法想象自己溫雅的母親竟然會為了一個花家逆黨而喪命。
“你娘害死了花色的妻子,冉雙梅,名字是不是很熟悉,她是你娘的親妹妹,也就是你的姑姑。唉,我就說你們花家的關系太復雜,都不想跟你說。”
“你說什么呢!”花夢喊道,“花色怎么會娶自己母親的妹妹,那不是**嗎!”
莫淺一看著花夢一臉孩童般的不滿,道:“你娘不是花色的生母。”
“……”
“花色的生母在花色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花色九歲那年,花秦天,也就是你爹,娶了楚咫冉家的大小姐冉雙荷,一年后冉雙荷生下了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就是你,懂嗎?”
“為什么……我不知道……”
“也許是你爹,不想提起花色失去母親的傷口吧,他希望花色把冉雙荷當作自己的生母一樣?!蹦獪\一略微停頓,繼續道:“花色17歲那年,愛上了冉家二小姐冉雙梅,但是因為名分上的**,他們并沒有很順利的在一起,即使后來在一起了,也是無比短暫的?!?
“我記得?!被▔舻溃拔矣浀秒p梅姐姐,她總是穿著青色的長裙,在花家后院里聽著花色的簫聲,采花,跳舞……”花夢被柔軟的記憶帶到了十年前,心里一陣溫熱,“那些時候,花色總是笑,像個傻蛋一樣。”
“你記得就好?!?
“后來她死了?!被▔艋貞浿昂髞砘ㄉ僖矝]有笑過?!?
“其實雙梅的死,也并不能全怪你娘。”莫淺一有些不忍于花夢的傷感,道:“紅顏薄命你知道嗎?”
“我娘應該一直很痛苦吧?!?
“有什么關系,反正都已經解脫了。”莫淺一站起來,他想起那個十年前風韻溫柔的女子,絕世的容貌,倔強的性子,都與花夢如此的相似。
仿佛錯覺般的,花夢柔軟的聲音,輕盈盈的,似有似無的飄進自己的耳朵里。
“可我,卻永遠都解脫不了了……”
莫淺一擔心子予諾會派弟子搜查自己與花夢,吃過早餐,便準備帶花夢離開此處,這時,舊廟的門被訇然推開。
門外的女子,在晨光中顯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