玨山落風林。
子予諾及其他人看著莫淺一攜花夢逃去的方向,望向倒在血泊之中的花家月辭,她的尖刀毫不留情的割斷了自己頸上的動脈,即使獲救,也定無活路。這時,一名玨山弟子,神色不安地從身后走來。
“師兄。”白衣弟子道:“門外有人求見。”
子予諾收回目光,道:“不是說了在此期間不見外人嗎?”
“他,他是……”白衣弟子口齒不清道。
“他是什么人?”
“楚咫……”白衣弟子的臉色還未褪去方才的緊張,道:“花時君。”
子予諾站在原地略微愣住,短暫的思索之后,道:“讓他在側廳等我。”
“是。”弟子說完,慌忙退下。
該來的,總會來的……
……
側廳內,子予諾孤身一人,撫弄著手中的茶具,臉上的淡然的神色,眼中藏著一抹深思熟慮后的情感。
月辭為什么會不顧自己的性命,只為讓莫淺一帶走花夢……
莫淺一跟花家,究竟有什么糾葛……
句子予諾今日對莫淺一的調查,他確實就是在江湖中銷聲匿跡了十年的絕魂刀唯一的傳人,絕魂刀在十年前殺死了叱咤風云的花秦天,于情于理,莫淺一都應該是花家的敵人,身負花家使命的月辭,怎么會讓他帶著花夢離開。
難道。
子予諾忽然想到一個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結論。
莫淺一背棄了絕魂刀……
就在這時,沉寂的房門被推開,子予諾回過頭,看向門外的少年。
竟然如此年輕。
“楚咫,花時君。”
少年定眼看著子予諾,眼神冷漠,簡略地報上了姓名。
“請坐。”子予諾略微吃驚后,緩緩而道。
“不必了。”花時君聲線平淡,道:“月辭在哪?”
子予諾望向花時君的雙眼閃過一道驚訝,花家在六大門派密談期間來到玨山,竟然是為了一個小女子。
還是,那個女子,事關花家安危……
子予諾不假思索道:“她已經死了。”
花時君的臉頓時冷下來,子予諾似乎還能看到他身體強烈的顫抖。
“不可能。”良久,花時君道。
“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她的尸體。”
花時君冰冷的眼神望向子予諾,“你們殺了她,為什么現在卻不動我?”
“殺她的人是她自己。”子予諾道:“不過,就是她不這么做,也會死在其他人的劍下。至于你……”子予諾略微停頓,“隨意。”
花時君看著子予諾,他淡雅的神色不像在說謊,或許自己的性命,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吧。
“你應該知道六大門派準備進攻花家的事了吧。”子予諾的聲音再次響起。
“花家上下,沒有不知道的。”
花時君毫不遮掩地回答了子予諾的問題。數月以來,花家暗號瘋狂在江湖上泛濫,其余六派均出現被花家刺客暗襲之事,他早有耳聞。楚咫花家刺客無處不在,加上藏匿在各大門派周圍的間離,他們暗中集合玨山的密談,又怎會不為花家所知……然而面對這突如其來接近瘋狂的一切,花家之主花色,至今尚未采取任何措施,近乎坐以待斃,楚咫上下人心惶惶,花家,早已不是十年前的花家了,摧毀它,簡直易如反掌。
“所以,你才來到玨山,將藏匿在畫南樓中的花家刺客月辭重金贖回,然后帶她消失。”子予諾自信地說著,“是嗎?”
花時君一臉倔強,沉默不語。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月辭是你妹妹吧……”
花時君將子予諾的猜疑忽略掉,“帶我去見她。”
子予諾看著眼前少年眼中的執拗,不過十九歲的模樣,神情中卻有著超乎常人的淡然和逼人的寒氣,不愧為花家刺客,毫不將死亡放在自己眼里,只是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這恐怕是一般刺客難以做到的吧。眼前此人,定不是花家等閑之輩。
子予諾沒有將花時君的道來告訴其他門派,他帶著花時君,來到了花夢葬身的落風林。
林中在一番爭執之后變得寂靜了,又恢復了玨山的本色,清風襲過,凄清寂寥。
前方,就是月辭自殺之處。
子予諾走進,他身后的花時君面色淡然,一片浸滿鮮血的落葉飄過,一片血泊,紅得灼眼,仿佛還殘留著溫熱。子予諾的臉色猛然降下來。
月辭不見了。
……
深夜,房間內,許泛夜透著微弱的燭光,看著躺在他床上的女子。
沉寂的雙睫潑墨一般覆在她的眼上,蒼白的臉色,漸漸穩定下來。
許泛夜走上前,將手指放在女子冰涼的臉上,此刻那張猶如寒冰的臉已經升起了一陣溫熱。許泛夜將手放在女子的薄唇上,輕聲道:“該起來了。”
女子聞聲,原本猶如死滅般的雙眼,淡淡掙開。
眼中,是如同死亡一般空洞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我沒死。”月辭道。
“因為看著你躺在那有點可憐,想積點德埋起來,沒想到……”許泛夜略微不解道:“你居然沒有斷氣。”
月辭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白天在落風林的傷口被附上了一層白紗。
許泛夜的聲音再次響起:“你是不是在想,我不應該救你。”
月辭的身體略微僵住,她看著眼前面容魅惑的許泛夜,這個男人的眼中,竟有著幾乎讓人絕望的自信,仿佛即刻間,就可以將全世界深埋的暗涌,一一看破。
月辭掀開被子,慌忙起身。
許泛夜將欲起來的月辭按住。
“念石,在你身體里,對吧……”
“……”
月辭驚住。
這個男人,真的是什么都瞞不住嗎……
“所以,就算你割斷了自己頸上的動脈,在短時間內,就能被你體內的念石治愈,而你,只需要在其他人都離開之后,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
“……”
“當子予諾發現你的尸體不在時,一定會傻住,因為……”許泛夜的嘴角泛起一絲笑容,“就像灰飛煙滅一樣呢……”
月辭倚在床上,眼中再次驟升一絲絕望,道:“你想怎樣?”
許泛夜松開月辭,緩緩走向房間出口,將緊閉的大門輕輕打開了一條縫,轉身對床上的月辭道:“你看到了什么?”
月辭望向門外,漆黑的夜中,除了令人發寒的黑色,其他一無所有。
“你知不知道夜中的血,就是這種顏色。”許泛夜聲色略顯妖嬈,他的臉,如同隔世的精靈,精致,美麗,可怕。
“血色,原本就是花家的顏色,我身為花家人,何懼之有。”說完,月辭卻沉默了。
“看來,花色也并不是什么都沒做。”許泛夜看著眼前沉默的月辭,將門關上。
他發現她看向自己的雙眼中寫滿了驚訝,這使他覺得越發有趣,繼續道:“念石是三十年前由楚咫花秦天和蘇風用盡十年制成,但這這個結果并不讓人滿意,念石即使吸收了天地之精華,但卻遠遠沒有答道花秦天和蘇風所要的程度,它少了最為本質的東西,就是血。”
“沒錯……”沉默的月辭猶如沒擊敗般,終于開口了。
“但是當時的蘇風,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許泛夜似乎對月辭的承認感到有些驚奇,他本以為她會保持緘默,就算自己將劍擱在她的頸上,她也不會吐出一個字,看來,他好像看錯她了。
許泛夜饒有興致,臉上揚起一絲調皮的笑意,“花秦天為了將念石據為己有,利用花家的實力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滅掉了蘇家滿門,成功的拿到了念石,下一步,就是要讓念石吸食足夠的鮮血,而且是,永不停止的,流動的,鮮活的血。”
“……”
“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念石,放進一個活著的人的動脈中。”
“這個人就是我。”月辭斷然道。
許泛夜看著面前的月辭,她的臉,已經褪去了方才的驚訝,是一張安靜的,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任何不安的臉,而又像是一張沉淀了太多悲傷,太多負荷的臉,一張已經演化不出表情的臉。
“睡吧,明天早上帶你去見一個人。”
許泛夜說完,走向木床旁邊的木椅坐下,將桌上的燈吹滅。
四周黑暗下來。
晶瑩的月光中,月辭能看到許泛夜倒在木桌上,疲憊的側臉。
也許……
月辭想著什么,淡淡的笑了。月光看見了她難得一見的笑容。
是注定的話,那也沒有辦法了……
早晨醒來,許泛夜倚在桌上的臉被陽光灼醒。
他扭著僵硬的脖子,艱難的把頭抬起來。
“啊……”許泛夜略微**著,不在床上睡覺,他生平還是第一次。
他用手護著自己的脖子,望向木床,白皙的臉上浮起一絲淡然的笑。
“還是走了呢……”
……
玨山西處,一輛馬車顛簸而過。
四周寂靜,唯有風過草木摩擦的聲音。這是里玨山中心已經很遠了,沒有房屋,沒有河流,沒有人。
再往前,就是墨苑了。
馬車內,蘇瑾畫將昏迷的莫淺一抱在懷中,自己為他包扎的傷口,再一次滲出血來。
“他流血了……”花夢坐在一旁,看著莫淺一腹中滲出的血,從包袱中拿出白紗,欲將他的傷口再一次包住。
就在花夢的手觸碰到莫淺一的身體時,蘇瑾畫將花夢的手拍開,“他不喜歡別人碰他。”
花夢拿著白紗的手僵住,臉色頓時白起來,她看著將莫淺一抱在懷中的蘇瑾畫,進而想起昨天在玨山舊廟自己觸碰莫淺一時他不假思索的“別碰我”,心中泛起一絲難以明了的苦澀。
只有她,才可以吧……
馬車繼續往西前進著,前方的路,在花夢眼中,變得莫名的漫長,仿佛時間要停滯不流般。
這時,蘇瑾畫的聲音淡淡響起了:“你知道我為什么恨你嗎?”
花夢望向蘇瑾畫,不語。
“不是因為莫兒,而是因為命運本身。”蘇瑾畫繼續道,“我們之間誰都沒有錯,但是罪孽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我們身上肩負的仇恨,是與生俱來的。”
花夢半響驚愕,眼前這個清麗的女子,竟然說出如此充滿恨意的話來。
與生俱來的仇恨,究竟是什么……
蘇瑾畫看著眼前的花夢,忽然被一種莫名的負罪感撼動。眼前的她,如此年輕,簡直就是一朵從來沒有綻放的絕世的花,純潔的心靈,稚嫩的面孔,卻無端的背負了這么多人對她的仇恨。
其實,她什么都沒有做,但是卻是不可饒恕的。
就像自己一樣。
“什么仇恨?”花夢問道,聲音平靜。
蘇瑾畫的臉上揚起一絲戲謔,道:“我不告訴你。”
“你……”花夢的好奇心被蘇瑾畫的挑逗打落,蘇瑾畫,一會兒認真,一會兒玩弄,真不知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你們倆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花夢看著眼前的蘇瑾畫,撅嘴道:“說不定還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妹呢。”
“你!”蘇瑾畫被花夢的貧嘴氣住,“死丫頭,胡說什么呢!信不信我打你啊!”
花夢聞聲將身體挺直,犟嘴道:“打啊!誰怕誰啊!”
蘇瑾畫伸出手向花夢的臉上揮去,看到她眼神的那一刻,手在空中停了下來。
多么倔強清澈的眼神。
連一絲雜慮都找不到。
蘇瑾畫從花夢的眼神中,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她確信。
花夢看著蘇瑾畫停在空中的手,臉上揚起一絲得意的笑,“你怎么不打啦,瑾畫姐姐?”花夢像是故意般將“瑾畫姐姐”四個字拖得格外長。
蘇瑾畫回過神來,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看了一眼花夢,道:“這么快就開始叫姐姐啦,這都還沒過門呢!”
花夢沒有想到蘇瑾畫竟然會這么說,頓生尷尬,喊道:“你說什么呢!”
“我說錯了嗎?”瑾畫道:“我可是莫淺一明媒正娶的妻子。”
“……”短短一瞬間,花夢驚愕地看著眼前的蘇瑾畫,再看了看她懷里的莫淺一,嘴唇顫抖道,“妻子!”
“對啊。”蘇瑾畫的臉上頓生得意,道:“十年前就已經拜過堂了。”
花夢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平時嘻嘻哈哈放蕩不羈的莫淺一,竟然是已婚人士,在她腦海中頓生出莫淺一一副男子丈夫的正經模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蘇瑾畫看著花夢在一旁樂此不疲的笑,十分不解,她原以為花夢聽到自己跟莫淺一的關系會傷心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
“你騙我的吧!”花夢艱難地止住笑聲。
“我干嘛要騙你!”蘇瑾畫說道,臉上升起一絲不快。
“那為什么莫淺一還要離開你啊,不會是你太暴力了吧。”花夢思索著,繼續道:“說不定莫淺一以前還是那種溫文儒雅型,結果被你殘暴欺虐后性情大變,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吧……”
“還不是因為你啊!”蘇瑾畫怒道,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用詞不準,補充道:“你們啊!”
“我?我們……”花夢用手指了指自己,一片茫然。
“算了。”蘇瑾畫恢復了沉靜的臉色,道:“你不知道也好。”
“喂……”花夢看著安靜下來的蘇瑾畫,她眼中的悲傷,又一次顯現開來,“告訴我嘛……”
“既然你不知道,那就是莫兒沒有告訴你,他不想讓你知道的,我也不會讓你知道。”蘇瑾畫淡淡答道。
花夢被蘇瑾畫眼中的悲傷吸引了,她果真的愛著莫淺一,愛得如此干脆。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們現在去哪啊……”花夢小心問道。
“墨苑。”瑾畫道:“去治好莫兒的傷。”
花夢低頭看了看躺在蘇瑾畫懷中的莫淺一,他往日不羈的臉,此刻已經完全安靜了,白皙的,令人莫名悲傷的。他的傷,比自己想象的要重很多很多。
他將絕魂刀刺向自己的時候,就沒想過要活吧……
“他還有救嗎……”花夢呢喃般道。
“會有的。”蘇瑾畫抬頭,看著花夢,“只要你肯的話。”
“什么意思……”花夢不解地看著瑾畫。
“如果要用你的命,來換莫兒的命,你會愿意嗎……”蘇瑾畫自言自語般問道。
花夢低下頭,“這就是你不殺我的理由嗎……”
蘇瑾畫避開花夢望向自己的顫抖的目光,“他是為你死的。”
馬車還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顛簸著,車內的空氣凝固了,猶如久久散不開的霧氣,莫淺一每一次奮不顧身將自己護在身后的情景,他毫不猶豫地將絕魂刀捅入自己腹中的情景,他在玨山酒館,莫名地從身后抱住自己的情景,在花夢腦海中,泉涌般泄開來。
“就算他不是為我而傷,我也愿意。”
如同撞上了巨石般,馬車轟然停住。
車內的兩個女人短暫的愣住,花夢掀開車簾,車夫一身鮮血,倒在了車門外。
四周,布滿了手持長劍的玨山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