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夢還能記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花燈的樣子。整整一長條如花似玉的街,長得像他深邃漆黑的眸子,那么悠遠,那么美麗。她記得那一年,她一手牽著花色,一手牽著花時君,奔跑在楚咫喧嘩的夜色里,那些過往的霓虹,那些搖墜的燈火,好似一個繁花似錦的夢,溫熱的,美麗的,將她幼小的心靈包裹起來。
花夢一直記得花燈節(jié)的那夜,是無比璀璨的,就連夜空中的繁星銀河,也不及這街市上的花影一寸。男子溫柔的黑眸,女子含羞的雙頰,孩童稚嫩的嬉鬧,都一一滌蕩在她那顆沉寂了十年的心里。
那是楚咫最為盛大的一次花燈節(jié),整個北國,都沉浸在一片斑斕的色彩里,花燈一直亮著,從日落,一直亮到了日出,照亮了楚咫邊境的外山,照亮了花家飛檐上的月色,照亮了多少有情人潛藏的情愫,照亮了多少癡念,多少心扉……
“哈哈哈……”
隱約,有女子調皮的聲音滑入耳際,接著,是一串清脆的鈴音。
“叮鈴鈴,叮鈴鈴……”
花夢隨聲看過去,擁擠的人群中,一個月光似的女子一晃而過。
七歲的花夢,墊了墊腳,就那一瞬,被那個女子的一雙月眸吸引了。
明亮的,溫柔的,溢滿了幸福笑意的月眸。
晃著手中的一個花燈,花夢裂開嘴角,向那個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跑了去。
“小夢!”
身后,哥哥花色的聲音響起,卻早已混入喧嘩的人聲中,花夢渾然不知,只顧著向那個身影跑去。
穿過來往的人群,她在街邊的河邊停了下來。
那里,站在一個男子,面向長河,背影似墨色一般。
那個月光一樣的女子手中掛著一串青色的鈴鐺,聲音吵鬧,遠離鬧市之后,這聲音更悅耳,更清晰了。
花夢看著那個女子向那個男子跑去,如一汪皎潔的月,覆蓋在他的心頭。
身后,花色焦急的腳步聲趕了過來。
忽然,身體被人從后高高抱起來,一雙胖乎乎的小腳,懸空。
“哈哈哈……”花夢笑著,回過頭,看著花色道:“哥哥放我下來。”
“死丫頭,老是亂跑,看我回家怎么罰你。”花色抱起花夢,往回走去了。
“哥哥。”花夢調皮問道:“雙梅小姨呢?”花色的臉輕輕一沉,爾后溫柔笑起,“雙梅小姨……她,在家吧。”
“噢。”
那個女子從身后抱住那個男子,笑靨如花。慢慢的,被喧鬧的人群隱去,只剩下心里一個極淺極淺的印記。那年之后,楚咫就沉寂了,從此,再也沒有這樣的夜色。
多想,多想再看一次花燈……
那一年,她七歲,是天真可愛的女童;那一年,他十七歲,是英俊溫柔的花家少主;那一年,他們還是相親相愛的好兄妹,他雖心中有人,卻還能視她如珍寶。只可惜流年歲月,不堪一場血光變故。想到這里,花夢凄凄的笑了。
……
“好吧。”
久久的沉默之后,是他淡淡的回應,聲色很低,有一絲期待,卻又有一絲凄然。花夢抬起頭,看著眼前的莫淺一,“你答應了?”
莫淺一吃飽,起了身,“我也很長時間沒看了。”他說著,拿起自己的佩劍離開了飯桌,向飯廳外走了去,只在喧鬧的空氣里遲遲留了一句:“十年了。”
……
“哈哈哈……”
“娘,我也要,我也要!”
“我要那個綠色的,不,不,粉色的!”
……
喧嘩的夜,積滿了孩子們喜悅的聲音。
夜幕,落下;繁華,乍起。
“哇,好美!”花夢回身一轉,身影在七彩的花燈中,恍若百花中的仙子,莫淺一隨聲看過去,朦朧的光影斑駁,她舉起街邊攤上一個紅色的花燈,一雙眼睛襯著光,亮晃晃的。
莫淺一喃喃笑道:“小屁孩一個。”
“你說什么?”花夢掏出銀子,扔給了賣花燈的攤販,道了一句“謝謝”,便舉起那紅色的晃動蹦到了莫淺一身前,高聲道:“你剛剛說什么?”
莫淺一瞅著那燈,提高了聲音的響度,“我說大小姐你童心未泯!”
“什么叫我童心未泯?”花夢晃了晃手中的燈,“本小姐又還沒老,說話給我注意點,不會說話就別瞎說,掃興。”
莫淺一眉頭一鎖,“喂,我說你這女人怎么說話老這么刺人?”
花夢眼睛一瞪,“你說什么呢!”
“開口一個‘本小姐’,閉口一個‘本小姐’,你還真當自己是大家千金?”莫淺一挑了挑眉,“這么驕橫的大家千金,我還是第一次見。”
花夢聽完,臉色一沉,“姓莫的,欠揍吧你?”
莫淺一撓了撓后背,“是有點癢了,大小姐不嫌棄來替我來撓撓?”
“你!”花夢氣急,揮著手中的花燈就往莫淺一身上扔去,“真惡心!”
“哈哈哈……”莫淺一接住花夢扔過來的花燈,得意的笑起來。雖然表面上刁蠻無理,說話刺人,但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個小自己整整十歲的小丫頭,三兩句話,就被自己拿下來了。莫淺一晃了晃手中的燈,對前邊負氣的花夢道:“花燈不要了?”
“喂!”花夢回頭,皺著一張小花臉,“別跟著我!”
“不跟著你?”莫淺一道:“不跟著你,你死了誰給我錢花?”
忽然,人群中,一個面色焦急的男人從人匆匆跑過,把街道上的人都撞了開,就連花夢也被狠狠撞了一下,尖叫一聲,正要墜地,卻被一只結實的手攬了過來。
“啊……”低叫一聲,她驚恐剛散,抬起頭來,看到了他一雙深棕色的眸子,在燈火闌珊中,波光搖晃。
雙頰,淺淺緋紅。
莫淺一匆匆將懷中的花夢松開,方才那一刻,心竟然猛顫了一下,恍惚間看到了當年那個月光一般的女子。他眨了眨眼睛,對花夢道:“沒事吧?”
花夢低頭,“還好。”
“你的燈。”莫淺一將手中的花燈遞給花夢,朝前方的街望了望,“剛剛撞你的人,看清楚沒有?”
接過燈,花夢搖了搖頭。
莫淺一皺著眉,“就這點警覺性,還是刺客花家的大小姐,夠草包的,難怪得讓我這位江湖奇才來當保護。”
花夢聞聲不悅,“喂,你這人嘴怎么這么臭?”
“是嗎?”莫淺一笑道:“你也可見一斑嘛。”
“你找死啊?”花夢一把揪住了莫淺一的耳朵,“給本小姐道歉。”
“喂!”莫淺一萬萬沒料到花夢會來這一手,低喝道:“死女人,你干嘛!”
“給我道歉。”
“你給我松開!”
“道歉!”
耳朵被揪得發(fā)紅,莫淺一活了二十七年,還是第一次被女人揪耳朵,難免氣急敗壞,“死女人我警告你,給我松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花夢得意,一雙明亮的鳳眼一瞪,“本小姐就不松,你能拿我怎樣?”
“你別后悔……”莫淺一低低說了一句,伸手往花夢的腰一撈,一把將她扛到了自己肩頭,四周的百姓聽著一個女子的尖叫,齊齊回過了頭來,看著被莫淺一抗在肩頭的花夢,交頭接耳,捂著嘴笑起來。
“喂!”花夢愕然,伸手捶莫淺一的后背,“你干嘛!放我下來!”
莫淺一扛著瘦小的花夢,大搖大擺的漫步在街市上,左手捂著剛剛被揪得生疼的耳朵,“大小姐,剛剛不是還挺橫的嗎?”
“你放我下來……”花夢嚇得小臉都白了,四周的人看過來,她白起來的臉又一紅,握緊了拳頭道:“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再不放我下來我告訴花色,說你非禮我!”
“這還真說不得,萬一花色要我對你負責,我可不想賴上你這么一女人。”
“你少癡人說夢話!”
“那你最好給我老實一點。”
“到底是誰不老實啊?”
“你嘴巴不老實。”
“好好好,我老實。”花夢拽著莫淺一的衣服,忽然不鬧了,委曲求全道:“我老實,快放我下來。”
莫淺一挑挑眉,對這個回答貌似還比較滿意,將肩上的花夢放了下來,還未等自己去調侃她,就只見一個粉嫩的拳頭飛了過來,好似天上砸下來一個石頭一般,晃過神來時,眼前已經是一片金星,緩緩,兩絲黏黏的血從鼻子里流了下來。
一片金星中,花夢一張笑靨印在眼前,摸著自己的小粉拳,聲音幽幽道:“怎么辦呢,嘴巴老實了,手就不老實了呢……”
莫淺一的臉上布滿黑線,兩個拳頭握緊,青筋畢露,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待鼻子里的血滴落下來的時候,他憤然的看向花夢,沉沉道:“女人,你完了。”
花夢媚眼一笑,接著,“嗖”的一聲,消失在了喧鬧的人群中
莫淺一一個快步追了過去。
……
話說這玨山的花燈節(jié),也還是分外熱鬧,在花夢的記憶中,似乎也未輸給十年前的楚咫。玨山地處長江流域,四月陽春里,櫻花開得極美,正好做了著長夜花燈的背景,那一片如夢如幻的朦朧之粉,懸掛在街道墨色的背景之中,將這夜色點綴得如同天上的蒼穹一般。
斑斕的花燈,是璀璨的星辰。
而那隨風飛揚在四周的櫻花葉,便是那絕美的銀河。
在胡同里繞了幾個彎,終于甩到了莫淺一,花夢心里甚是得意,不由晃了晃自己的小拳頭,雖然那個老男人比自己大了十歲,不過也不見得能拿自己怎么樣,自己堂堂花家金枝玉葉,豈容得他這般欺負,想到這里,花夢便覺得方才那一拳也還不夠解氣,下次,非要打得他苦苦求饒才行。
提著手上的橙紅色的花燈,花夢瞅見了街市上的一家古玩店,笑靨一展,踏著花足就跑了過去。
忽然,人群中一陣騷動,未等花夢回眸,一群黑衣人就出現在了人群之中。
四周的百姓嚇了一跳,齊齊退到了三尺開外。六個蒙面黑衣人,將花夢死死圍住,一名黑衣人開了口,“小姐,找你找得我們好辛苦。”
花夢愕然,“你是誰?”
黑衣人笑道:“還是那句話,殺手殺人,何須多問。”
糟了。
花夢匆匆將手中的花燈向那黑衣人砸去,撒腿就往回跑,腰間的佩劍出鞘,掀開了一架板車,砸向身后的人,那追來的黑影頓了頓,她喘息著加快了腳步,奮力向長街盡頭跑去,四周人群疏散,喧嘩四起,只聽她大喊道:
“莫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