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之前一直都在迷惑,那就是,老師爲什麼給我們這樣的一個任務?”杜邦緩緩說道,“不錯,是亞當斯首先提出了七星城的概念,而建造這樣的一座城也完全是可行的一件事。但是,爲什麼會是我們來做呢?爲什麼老師撒手不管?爲什麼院長撒手不管?甚至蘇菲師叔都完全不管?這麼大的一件事,任由我們這些人胡鬧?”
“這是老師給我們的作業麼?如果是的話,那我們如何做才能得到一個合格的分數?也就是說,一座什麼樣的七星城才合乎老師的意思?一座漂亮的城堡?一座堅固的城堡?一座別緻的城堡?……我不認爲老師會對這些感興趣。”
一衆默然。
隨著老師的形象在他們心中越來越清晰的同時,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定位也越來越模糊。一位聖魔導師?一位神明?一位無所不知的智者?這些形象一個個閃現,又一個個消逝,最終,所有可能的形象都退去。老師留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只有一種——老師就是老師。
杜邦的敘述在繼續。
“法斯特是一個歷史城堡最多的國家,而這段時間,我就在法斯特打轉。最讓我有所感觸的是,有許多古堡,都荒廢了,它們的周圍,是一片荒野,漫無人煙。可是,從古堡的規模看,有的,當年,卻肯定是一個四通八達、熙攘繁華的大都市,可是它們都沒落了。你們大概想不到,當第一個夜晚,靠在一個廢棄城池的箭樓上,看著空中月亮冉冉升起又一點一點落下的時候,我是什麼樣的心情。”
“甚至,那種心情我自己現在都不太好捉摸了。我只記得,當時方圓幾百裡,只我一人。四周是一片荒野,不時有野獸傳來的嚎叫。月亮隱隱地從天邊升起,映照著我腳下曾經的繁華地。”
“那個時候,我忽然在想,如果我們的七星城,如期建立了起來,將來的某一天,會不會也會變成那樣呢?會不會也有一個異地的少年,來到這裡,發出和我這個時候一樣的感嘆?而那個時候,我們卻在何方?”
“這種奇怪的感覺一升起,就再也排除不了。而那天晚上,我就一直聽著荒原裡野獸的悲號,坐到天亮,直到早上的陽光,照到我的臉上。”
其他人沒有說話,都是靜靜地聽著。
“回到附近的一個城市中,就在那一天,我碰到了一羣吟遊詩人。”
大陸的吟遊詩人有三種,一是精靈,二是半精靈,三是普通的人類。——所有人都可以想見的是,像半獸人、矮人、巨龍之類的存在是不大可能成爲吟遊詩人的。
這是種族天生的限制,畢竟,你總不能讓習慣了拿重錘的矮人去輕巧而優雅地彈撥豎琴什麼的吧?那也太搞笑了。——雖然,確實聽說矮人族曾經有過一些著名的大師在鍛造之餘喜好彈上一曲,或者跳個足尖舞什麼的。
現今大陸上的精靈已經很少了,罕得一見。人類慢慢佔了大多數。還有一類不太罕見但往往會形成一道風景的,則是半精靈。
在遙遠的古代,精靈與人混居,以至有了後來的半精靈以及更後來的半精靈國度。三千多年前,精靈的身影從大陸上消逝。然後,兩千五百多年前,龐大的半精靈國度被人類摧毀。
從那以後,再沒有第二個半精靈國度被建立。
現今生活在大陸上的半精靈,全都是沒有家的人。
這種遭遇,讓他們成爲永遠的流浪者。儘管他們中有不少安居樂業,有不少早已從身心、血脈上融入了人類,但是那種如影隨形的滄桑感,卻是抹之不去。而半精靈的吟遊詩人,大多數,不論是他們拉的豎琴,還是他們講述的故事,都帶著一種奇異的蒼茫。那種滄桑,經過時間的沉澱,早已經滲透進了他們的血脈。
人類的吟遊詩人是很少以羣論的,杜邦說到他碰上一羣吟遊詩人,那說的肯定是半精靈。
大概是前一晚的遭遇和第二天的故事讓他心生什麼感概吧。大家都這麼想。
果然,杜邦接著說話了,卻是用吟誦的語調在朗誦著一首詩:“故鄉啊,你在哪裡?陽光還在爲你鋪灑麼?雨露還爲在你滋潤麼?滿天的雲霞,還在爲你織就衣裳麼?那遙遠的失落之城啊,泛一葉舟,我是不是還能再回到你身邊?”
篝火映照在杜邦的臉上,衆人分明地見到他臉上的迷離。
“還記得老師講的永生的故事麼?聽那個故事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我獲得了永生,然後,百年過後,我所有的親人和朋友都一個個離我而去,千年過後,連我生活的城池都離我而去,萬年百萬年後,或者甚至連人類這種存在都離我而去,而那個時候,我,又會是如何?”
“這麼一想,讓我覺得心中一片迷茫。於是,我又在想,親人、朋友、城池、國度、以至於人類本身,這些,對於我來說,代表著什麼呢?是因爲有著它們的存在,才能證明我的存在,還是因爲我的存在,需要它們的存在?”
“慢慢地,我才知道,我需要一個歸屬。”
“如果我的魔法登峰造極,如果我的金幣可以鋪滿整個大陸,可是,如果整個大陸只有我一個人,魔法有何用?金幣有何用?就算我擁有一切,又能如何?”
“天地之間,我是一個沒有家、沒有歸屬的人。”
“在廢城堡過了一夜,又在第二天聽了半精靈吟遊詩人的表演之後,我就在想,其實金幣什麼的並不是最重要的。歸屬感,纔是每個人畢生最大的需求吧。這種需求,有的時候甚至能凌駕於生存的需求之上。但它卻是隱形的,並不爲大多數人所察覺。老師曾說過這樣的一句話,‘能滿足別人的需要,就會被別人所重視’。而我們的七星城,是不是也可以向這個方向靠攏呢?”
“我的意思是,七星城,是不是可以成爲一個能夠給予別人歸屬感的城市?”
聽了杜邦的話,衆人一片沉寂。
過了好久,纔有丹尼爾開口問道:“怎麼給予?”
歸屬感,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
大人物一般不談大話題,反而談的都是很小的專題。因爲大話題許多時候直接地等於空話題,談之無益,而小話題纔可以與現實作對接。就好像一個大帝國的皇帝不會談論自由平等、破除奴隸制度什麼的,就算他有這個意思,他也只會慢慢地從削減貴族階層的權力做起,因此,和內閣們談的也多半是諸如‘如何對領主的田畝稅收施加影響’、‘如何引導貴族中層的日常生活方向’等,然後由這些小專題一步步地編織網絡,最後收口。
深謀無響,真水無香。
而在異世界,有一句更好的形容——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或者更酷一點的——大道無形。
棋盤上縱橫的,多是殺手。
不聲不響,深謀遠慮的,纔是棋手。
而觀者,觀的多是棋子,而不是下棋的人。所以,許多時候,‘縱橫者’,被豎立起來作爲標竿,成爲世人仰慕的對象,而真正的‘操控者’,卻被忽略了。
這個話題,老師和他們說過。
因此杜邦一開口提起所謂的歸屬感,一幫人的心情各異。
如果這個話題被確立,那麼下一步必定要將之拆解,分裂爲許多的專題系列。此刻,許多人已經在心中分析開了,包括亞當斯、格倫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