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西京在播香港無線的電視劇《射鵰英雄傳》, 街頭巷尾都是模仿著降龍十八式的小孩兒。陳開宇最愛坐在操場的乒乓球檯子上，看黎暉和幾個孩子舞弄著半截拖把棍在學打狗棒法，笑的東倒西歪。他這個弟弟做什麼荒唐事兒都是一副小大人臉, 特別認真也特別可樂, 也因此比其他弟弟更招他待見——是的, 在那個流行認乾哥的年代, 陳開宇也有不少的乾弟弟乾妹妹, 有些甚至只見過一面，再見時人家親暱的叫他哥，他都已經記不得了。

黎暉是有些不同的, 他很少貼陳開宇，有時在街道遇見了, 他也是遠遠站著看, 只有陳開宇招手他纔會過去, 陳開宇在街邊看著他小心翼翼又有些急切在車流裡穿梭，心裡就會涌動起說不明白的情愫, 那時他自己也只是個半大小子，很多東西其實他都不明白，等長大了，他才懂得那種情愫叫保護欲。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被媽媽寵, 被姐姐慣, 只有一個老爹也是嘴硬心軟, 這種寵愛讓陳開宇非常的孤獨, 他時常想如果哥哥還活著, 他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呢？會跟在他哥哥屁股後面做個二大王吧，打架的時候, 他哥鐵定不會讓他第一個衝出去的，陳開宇時常這樣想著，人就更寂寞了。

“哥，你說是東邪厲害，還是洪七公厲害？”

黎暉坐在陳開宇的車大梁上，兩手還不停的比劃著，陳開宇按了按他的腦袋，

“厲害個屁，都是假的。”

黎暉仰起頭看他，眼神非常認真，而陳開宇只看到他尖尖的下頜骨，和撲扇著的睫毛，

“那些都叫架子花，真打起來沒用的。”

陳開宇單手撒把，握成拳頭比劃了一下，

“打拳靠的是力量和速度。”

黎暉著迷的看陳開宇的手在空中揮，情不自禁把自己的小巴掌附上去，

“哥，你真牛！”

陳開宇笑了，

“哥教你，你也能牛。”

後來有一陣子小黎暉老跟著陳開宇去軍區的訓練館，那些當兵的看見大孩子領著個小孩子都覺得可愛，

“小宇，這誰啊？”

陳開宇總是按按黎暉的腦袋瓜，

“哦，我弟。”

那個時候陳開宇的個子長得很快，他也有意的開始鍛鍊肌肉羣，黎暉看他舉啞鈴也跑過來要練，陳開宇躲開笑著說，

“你還小，別玩這個，壓個子，長不高了。”

黎暉就會耷拉著脖子蹲一邊，

“那哥你以後別按我腦袋，按著更長不高。”

陳開宇答應了，可是始終沒改掉這個習慣。

那個夏天過的很開心，陳開宇常蹬三個小時的自行車帶黎暉去長安縣的塬上玩兒，也是在那教會了黎暉騎山地車，兩人玩累了就倒在野地裡，看天上的雲飄來飄去，心裡什麼也不必想，等太陽墜到塬下，兩人才往城裡返，陳開宇騎車騎得很快很瘋，涼涼的夜風吹在黎暉臉上，聞起來都是甜的。

黎暉想，如果人的一輩子都是這樣過，該有多好。

學校門口的法國梧桐葉開始落的時候，黎暉他爸終於熬不住了，這些年熬的只剩一張幹皮，把家裡熬的只剩下兩張牀和一個櫃子，他爸死之前說，都熬不起了，我走啊，早走早痛快，你好好孝順你媽，她說啥就是啥。黎暉使勁點頭，後來他也的確什麼都聽李萍的，李萍說你去黃河讀初中吧。

黎暉進學校沒多久就爲了和人搶乒乓球檯的事兒打了一架，其實那天是陳開宇來了，兄弟倆想打兩局，結果臺子讓人佔了，黎暉的火氣來的很突然，手裡的拍子左右開弓，對方也是三個男孩子，看黎暉這麼兇都衝了過來，黎暉擡腳就踢翻了一個，結果被第三個衝過來也踹了一腳，翻在地上。陳開宇身邊有人想過去，被陳開宇攔住了，陳開宇從兜裡掏出煙叼上，

“別動，小暉能行。”

他話這樣說，眼睛卻半刻都不離開黎暉，手上握著火機一直沒有打著，黎暉爬起來從花壇裡撿了半塊磚頭，砸在地上的人身上，然後逮住踹他的人的衣領，不停的往電線桿上撞，最後有人喊老師來了，那三個人才落荒而逃，陳開宇這才低頭點著煙，很得意的吐了一口，旁邊有人說，

“小宇哥，你弟打架這架勢還真他媽的像你！”

晚上和這堆人去了西郊老機場吃烤肉，陳開宇的話格外的少，黎暉總覺得有事兒，緊緊挨著他，也不說話，幾個人喝了兩件啤酒，陳開宇突然開始給他介紹，這是李鳴，在哪裡混，這是王鵬亮，在哪兒說話有分量，你要叫亮亮哥，陳開宇說一個，黎暉就在後面叫一個，最後陳開宇指著身邊的一個男孩子說，

“這是你琦哥，在黃河這一片說話管用的很。”

然後他又扭頭對那人說，

“張琦，這比我親弟弟還親，你一定替我看好了。”

張琦一副‘你放心’的樣子，使勁點頭，然後伸過頭對黎暉說，

“有事去你們學校門口的大石找我。”

喝到夜裡各自散了，陳開宇把黎暉送進搪瓷廠門口也要走，黎暉突然抓住他的袖子，

“哥，到底啥事兒？”

陳開宇就在家屬樓的花壇下坐著，拍拍身邊的空地，黎暉走過去也坐下，陳開宇有些醉了，一手勾著他的脖子把他勾進懷裡，

“哥要離開一陣子。”

黎暉的心裡像被什麼捅了一下，

“去哪兒？”

“呵呵，哥要去當兵啊！”

陳開宇跳下來，面對著黎暉，立正然後歪歪扭扭的敬了個軍禮，

“牛逼不？”

黎暉沒說話，只定定的問，

“去哪兒？”

“格爾木。”

這地方黎暉聽都沒聽過，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很遠的地方，

“過年能回來嗎？”

陳開宇放下手，神情裡有一絲沮喪，

“不能，快的話……也許兩年左右能調動一下，慢的話……”

兩個大孩子就在濃重的夜色裡沉默起來，過了好久，陳開宇走近黎暉，

“讓哥抱一下。”

黎暉猛然的撲到陳開宇懷裡，有什麼東西劇烈的衝擊著他的鼻腔，酸澀難忍，陳開宇緊緊摟著他，拍著他的背哄，

“你可有點出息，別哭哦。”

黎暉把臉埋進陳開宇的肚子裡，隔著薄薄的衣衫，他吮吸著陳開宇身上的味道，努力的平復著自己的情緒。陳開宇又摸摸小孩的頭，

“唉，哥走之前再教你個本事吧。”

黎暉鬆開他，陳開宇從褲兜裡掏出煙，點著了，自己吸了一口，然後把黎暉摟在懷裡，把煙塞進他嘴裡，

“小小的吸一口，輕輕的，一下就行了。”

黎暉吸完煙不知道該怎麼辦，憋在嘴裡，像個小□□一樣鼓著腮看著陳開宇，陳開宇戳他的臉蛋，

“吐出來啊！”

黎暉邊咳嗽邊吐出不成形的煙霧，辣的眼淚都出來了，陳開宇笑，

“那，看我給你做個示範啊！”

陳開宇吸了一口煙，然後嘬著脣，那煙霧從嘴裡吐出來，變成一個個規則的圓形，大圓未散小圓就出來了，一個套著一個，黎暉在旁邊看的傻眼，陳開宇示範完，又把煙塞給黎暉，然後把人圈在懷裡，

“你好好練，等你練好了，哥就回來了。”

陳開宇去青海的頭兩年，黎暉的日子最難熬，他生活裡只有兩件事，打架和寫信。打架是用來消耗精力，而寫信是用來平復心緒。從西京到青海的平信，路上要走兩週，一來一去的話，一個月兩人只通一次信。後來黎暉就每週都寫兩三封，事無鉅細的報告自己的生活，而這些信也成爲陳開宇在戈壁灘上唯一的慰藉，每一封都會被翻來倒去的看，然後收在一個牛皮口袋裡，鎖進內務櫃，一直到他考學回到西京，他的戰友也都以爲那些寶貝的信是他女朋友寫給他的。

黎暉讀到初二的時候，成績已經爛的不能看了，李萍每天都是大夜小夜的倒，根本沒時間管他，黎暉在家又很聽話，學習的事情李萍也由著他去了，想著等年紀到了就進廠裡來，反正他爸還給他留了位置的。黎暉寫信給陳開宇，問以後要是復原了有什麼打算，陳開宇回信說，開個菸酒店吧，咱倆一起開。

到了初三，黎暉給陳開宇寫信說，哥，我不打算唸書了，等你回來咱倆開菸酒店。而那時陳開宇也在漸漸改變著想法，他告訴黎暉，要把高中讀完，一定要讀的。所以後來黎暉告訴路雲平，夥計，高中咱還一起混。

按照陳開宇的關係，他在格爾木是可以提幹的，但是他老子不死心，放話說他如果不考學，就一個人死在格爾木好了。陳開宇其實不怕他老子，但是他想回西京，看看他的小暉是不是長高了。

等他去陸院報道完，馬不停蹄的攆到了徐家灣的時候，心裡突然緊張起來，整整三年沒見過面了，小屁孩變成什麼樣了？然後就看見有個人穿著肥大的作訓服跑出來，在門口愣了楞，就往過撲，臉上的急切神情和小時候仍舊一模一樣，等陳開宇把人摟到懷裡，才感覺這三年的光陰居然彈指而過，

“哥，我學會吐菸圈了。”

陳開宇從口袋裡掏出煙，自己吸了一口，然後塞進黎暉的嘴裡，

“來，扎個勢！”

看著黎暉把菸圈吐出來，臉上帶著笑，陳開宇想，如果這一輩都這樣過，該有多好。

陳開宇在很長的時間裡，一直覺得他的人生就會這樣過下去：在陸院讀書，畢業了留校或者分配到其他系統工作，慢慢經營晉升，如果可以再和戰友在外面做點小生意賺外快，等黎暉高中畢業，就給他開個小店自給自足，下班了兩人就回琉璃街的院子去玩，最好院子裡再養上兩隻德國黑背犬，威風！就這樣開開心心的一直到老，一直到死，黎暉都在身邊，等他老的走不動了，就讓黎暉推著他的輪椅出去。

然後變故卻突然而至，先是李萍住院，一下子就要用很多很多的錢，看著黎暉在化工廠裡背尿素袋，早出晚歸累的像狗一樣，陳開宇心疼但沒有理由阻止他，他很不想和林建東去做走私生意，但是看著黎暉對著醫院的催費單默默擦眼淚時，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再然後黎暉帶了王欣去見李萍，兩人閃電結婚，在酒席上看著黎暉帶那女人挨桌敬酒，陳開宇人生第一次覺出了沮喪，無能爲力，原來他不能一手掌控生活，不能掌控自己，也掌控不了黎暉。

夜裡他摟著黎暉越發消瘦的身體難過，

“小暉，哥是不是很沒用？”

黎暉回答他的永遠是緊緊的擁抱和溫暖的親吻，

“哥，我長大了，沒事兒，我能處理好。”

好容易黎暉這邊的事情都解決了，陳開宇突然被老孃叫回了家，全家人一本正經的和他談婚事，當然前幾次談的非常不愉快，陳開宇那會是打定了主意不妥協的，就算他老子有警衛連，把他軟禁在地下室裡，真是叫天天不靈，他也打算耗下去，他不信爲了結婚他老子真能弄死他，就算他老子肯，還有他媽呢，還有他姐呢，不會不管他的。

然後張媛親自登門找到了他，給他看了手裡的資料，說了一番動人的說辭，陳開宇鬆動了，是啊他抗衡這一次，能抗衡一輩子嗎？他家這背景，除非他能帶著黎暉離開西京，可是離了西京，他的人脈前途就全斷了，他的計劃裡是要給黎暉好的生活，而不是帶他去逃難。婚姻無非只是一張皮，人人都要披在身上，在部隊裡，要晉升要提拔，穩定的婚姻都是前提條件，可是這層皮下，每一對都是恩愛有加情濃意濃嗎？未必吧。

陳開宇越活，越發現身不由己，他突然希望在自己的生活裡切下深深的一道線，線的這一頭是虛以委蛇，爾虞我詐，線的那一頭只有長安縣少林塬上甜甜的風，還有一臉崇拜看著自己的黎暉，而這兩個世界永不相交，虛僞和自私不會流過來，真誠和摯愛也不會流過去。然而……，除了上帝，誰能有力氣切下這一道線呢？

生活扇你一次耳光，就會扇你第二次，誰都不會永遠是長樂坊的小宇哥，長大了，會愛了，有牽掛了，就會變得軟弱，就會蠅營狗茍，就會患得患失，當陳開宇死死掐在張媛脖子上時，他內心除了憤怒，還有絕望，他的婚姻，他骯髒的虛僞的世界，終於流動了起來，終於碰到了心底最深處的美好，黎暉那尖尖的下頜和撲扇著的睫毛，被這瞞天瞞地的灰色覆蓋，他好像流著淚，又好像在笑，等陳開宇緩過來時，張媛已經斷氣了，後來出庭辯護的律師說，被害人是提前服用了大量致死的藥物，而這些藥物也是造成被害人呼吸不暢的原因，但是陳開宇在庭上說，是我掐死的她。

是他掐死的，他告訴自己，陳開宇，是你親手埋葬了那個女人和那段不堪的歷史，沒有誰能阻止你，沒有誰能左右你，你還是小宇哥。

直到他在看守所看見黎暉，這個一直支撐他的想法才破碎掉，黎暉看起來比李萍過世的時候還瘦，瘦的像變了一個人，他除了緊緊的抓住陳開宇的手，幾乎說不出一個字。到這時，陳開宇才覺出，自己是多麼的愚蠢，他把這個寶貝圈在懷裡養大，現在又要把他推開，讓他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他承諾過的那些話，如今都無法實現了。

“小暉，這段日子哥不能照顧你了。”

不能照顧了，但願你能好好照顧自己，倘若不能的話，寧願在你的世界裡，從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一個我，所有的溫柔和寵溺，都隨著那年夏天的風吹散吧，它們不曾有過，沒有它們，你就不會有恐懼，不會張皇，你會按照自己的路走自己的人生，我寧願，那個世界裡，從來沒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