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夜色將臨,明月漸起。
奔波了一天的陸小鳳,再次回到了合芳齋,他的心情依舊沉重。
西門吹雪已離開了這里,去了紫禁城。
秦不悔也已消失了一天一夜,不見蹤影。
屋中正亮著一盞孤燈,燭光安靜而柔和。
在燭光的映照下,薛冰、孫秀青和歐陽情本就美麗的臉龐,顯得更加美麗。
但此時,這三張美麗的臉上,卻掛滿了擔憂和悲傷!
孫秀青忽然道:“他走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
孫秀青道:“他希望你也快點去,眼下秦大哥不在,你已是他唯一的朋友。”
陸小鳳用力的點了點頭,認真道:“我一定會把他帶回來。”
他又看向了薛冰,問道:“冰冰,要不要一起去?”
他拿出了兩條緞帶,一條是他自己的,一條是他給薛冰準備的。
薛冰搖了搖頭,拉著陸小鳳的手,柔聲道:“我要留下來保護她們,陪她們一起等著你們回來。”
陸小鳳緊了緊薛冰的手,沒再多說什么,轉身向外走去。
看著陸小鳳離開的背影,歐陽情忽然道:“也不知秦大哥現在怎么樣了?”
薛冰幽幽道:“若是大姐還在···”
一聲嘆息,悲戚無言!
。。。。。。。。。
夜色漸深,月滿中天。
陸小鳳踏著月色過了天街,入東華門,隆宗門,轉進龍樓鳳闕下的午門,終于到了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太和殿就在太和門里,太和門外的金水玉帶河,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金水玉帶一樣。
玉帶河上的玉帶橋下,各方高手匯聚,欲一睹今夜當世最頂尖的兩大劍客的勝負。
陸小鳳忽然在老實和尚、木道人和司空摘星的身旁,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人。
此人一襲白衣翩翩,氣質溫潤如玉,赫然正是好久不見的花滿樓。
“你總算是舍得現身了。”陸小鳳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
花滿樓微笑道:“我現在終于知道,陸小鳳果然真的有四條眉毛。”
“你···你的眼睛?怎···怎么會?”陸小鳳吃驚的看著花滿樓,眼中臉上都已寫滿了不可思議。
花滿樓道:“多虧了秦兄,是他治好了我的眼睛。”
陸小鳳道:“原來如此,難怪這段時間你像消失了一樣。”
花滿樓點了點頭,隨即問道:“對了,秦兄呢?怎么不見他人?”
陸小鳳嘆了口氣,臉色的笑容也再次消失,將公孫蘭的事情,告訴了花滿樓。
“唉!可惜···”花滿樓不由也嘆了口氣,唏噓不已。
司空摘星突然看著午門的方向,道:“他來了。”
月光下,一道人影,身形如飛,不過眨眼之間,就已來到了玉帶橋上。
陸小鳳看著秦不悔,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秦不悔卻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陸小鳳發現,秦不悔仿佛已變了一個人,沉著一張臉,神色冰冷,再不復以往的灑脫隨和。
那感覺就像是···就像是從前的西門吹雪。
突然,陸小鳳看著秦不悔身上的緞帶,神色猛地一變。
他才反應過來,這緞帶的數量不對。
他自己身上兩條,老實和尚、木道人、司空摘星、花滿樓,再加上秦不悔身上的,已是七條了。
但是這緞帶本該只有六條,陸小鳳想不通,多出來的這條緞帶,是哪里來的?
就在這是,又有幾名江湖中人走了過來,他們的身上居然也系著緞帶。
在月光的照耀下,緞帶的顏色忽而淺紫,忽而銀灰,顯然也是用特殊的布料制成的。
陸小鳳想去問問他們,但他知道對方多半兒不會告訴他。
更何況,他現在也已沒有那個時間了。
太和門里,已竄出條人影,背后斜背長劍,一身御前帶刀侍衛的服飾,穿在他身上竟嫌小了些。
來人身法靈活輕健,正是大內高手中的殷羨殷三爺。
“現在諸位既然已全都到了,就請進去吧,過了大月臺,里面那個大殿,就是太和殿。”
殷羨臉色鐵青的看著在場的眾人,知道事情終究還是出了岔子。
但事已至此,他再想阻止,卻也來不及了。
木道人道:“也就是金巒殿?”
殷羨點點頭,道:“皇城里最高的就是太和殿,那兩位大爺既然一定要在紫禁之顛上過手,諸位也不妨先上去等著。”
他又道:“諸位既然敢來,想必輕功自然不錯,但我還是要提醒諸位一聲。
那地方可不像平常人家的屋頂,能上去已不容易,上面鋪著的又是滑不留腳的琉璃瓦,諸位腳底下可得留點神,萬一從上面摔下來,大家的婁子都不小。”
眾人聞言,神色不一,有嘆氣的,也有慶幸的。
陸小鳳剛要說話,殷羨卻忽然道:“陸大俠和秦莊主兩位暫時先別上去了,有個人在等你們。”
兩人也不多問,這個時候,會同時找他們兩個的,除了西門吹雪,不會有其他人。
。。。。。。。。。
太和殿旁是保和殿,保和殿的旁邊,有三間不起眼的平房。
秦不悔和陸小鳳邁步進了房門。
果然,里面的人正是西門吹雪!
此時,他正背負著雙手,站在小窗前看著外邊寧靜的夜色。
西門吹雪回過頭,沖著秦不悔點了點頭,秦不悔同樣也點了點頭。
朋友之間,有些話已不必說出口,一個眼神足矣。
西門吹雪忽然問道:“她還好吧?”
這話當然問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勉強笑道:“你該知道,她并不是個柔弱的女人,三英四秀的名頭,在江湖也并見得比咱們差。”
西門吹雪看著陸小鳳神色,微笑道:“你在擔心我?”
陸小鳳點了點頭,雖然他知道西門吹雪的劍法已有了全新的進境,但對手畢竟是葉孤城。
西門吹雪道:“你也該記得,秦不悔說過,我的劍只會比以前更快,更鋒利,未必便敵不過天外飛仙。”
說著,他忽地拔出了自己劍,輕輕一揮,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劍弧。
燭火映照之下,劍光陡然大盛。
陸小鳳眼中再次露出了笑意,欣喜的笑意。
西門吹雪的劍,的確比以前更快,更鋒利了。
。。。。。。。。。
深夜,決戰時刻已至。
月光下,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相視而立,眼睛里都互相發著光。
兩個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塵不染,臉上也完全都沒有任何表情。
西門吹雪忽然揚起了手中之劍,冷冷道:“此劍乃天下利器,劍鋒三尺七寸,凈重七斤十三兩。”
葉孤城道:“好劍!”
西門吹雪道:“的確是好劍!”
葉孤城也揚起手中之劍,道:“此劍乃海外寒劍精英,吹毛斷發,劍鋒三尺三,凈重六斤四兩。”
西門吹雪道:“好劍!”
葉孤城道:“本是好劍!”
西門吹雪左手握著劍鞘,右手下垂至膝,他的人看起來,像是一柄已出了鞘的劍,尖銳、鋒利。
葉孤城的臉色卻顯得有些難看,他反手將長劍夾在身后,動作竟似有些遲鈍,而且還在不停的輕輕咳嗽。
跟西門吹雪比起來,他實在顯得蒼老衰弱得多。
有的人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這一戰的勝負,已不問可知。
葉孤城深深呼吸,道:“請。”
西門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葉孤城道:“等一等,還要等多久?”
西門吹雪道:“等傷口不再流血。”
葉孤城道:“誰受了傷,誰在流血?”
西門吹雪道:“你。”
葉孤城吐出口氣,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搖搖欲倒。
大家跟著他看過去,才發現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滲出了一片鮮紅的血跡。
他果然受了傷,而且傷口流血不止,可是這個驕傲的人卻還是咬著牙來應付,明知必死也不肯縮半步。
西門吹雪冷笑道:“我的劍雖是殺人的兇器,卻從不殺一心要來求死的人。”
葉孤城厲聲道:“我豈是來求死的?”
西門吹雪道:“你若無心求死,等一個月再來,我也等你一個月。”
他忽然轉過身,凌空一掠,沒入飛檐下。
葉孤城想追過去,大喝一聲:“你……”
一個字剛說出,嘴里也噴出一口鮮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現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門吹雪,就算是個孩子,他只怕也已追不上。
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全都怔住了。
突然,一道人影竄到葉孤城背后,雙手飛揚,發出了一片烏云般的毒砂。
此人正是唐門三大高手中,年紀最小,卻也是武功最高的唐天縱。
此時,就見本已連站都站不穩的葉孤城,在這一驚之下,竟凌空掠起,鷂子翻身。
動作輕靈矯健,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身負重傷的樣子。
只可惜,他還是遲了一步。
唐門子弟的毒藥暗器只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閃避。
何況唐天縱早已蓄勢待發,出手時選擇時機,部位,更是令人防不勝防。
只聽一聲慘呼,葉孤城身子忽然重重的跌下來,雪白的衣服上,又多了一片烏云。
這正是唐家見血封喉的追魂砂,在距離較近時,威力遠比毒蒺藜更可怕。
江湖中人大都知道,這種毒砂只要有一粒打在臉上,就得把半邊臉削下去。
若是有一粒打在手上,就得把一只手剁下去。
葉孤城身上中的毒砂,已連數都數不清了。
他忽然滾到唐天縱的腳下,嘶聲道:“解藥,快拿解藥來。”
唐天縱咬著牙,冷冷道:“我大哥二哥都傷在你的劍下,不死也成殘廢。
你跟我們唐家仇深如海,你還想要我的解藥?”
葉孤城道:“那……那是葉孤城的事,與我完全沒有關系。”
唐天縱冷笑道:“難道你不是葉孤城?”
葉孤城掙扎著搖了搖頭,忽然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臉上一抹一扯,臉上竟有層皮被他扯了下來。
卻是個制作得極其精妙的人皮面具。
見此情形,眾人再一次怔住了。
誰也沒想到,名鎮天下的白云城主,竟然用替身來應戰。
看到這個替身,陸小鳳這時也終于將腦海里所有的線索,都串聯在了一起。
。。。。。。。。。
南書房中,年輕的皇帝從夢中醒來。
但他此時的臉色很不好。
任誰見到一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還穿著自己的龍袍站在自己面前,心情都不會好。
“這位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爺的世子,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嫡親堂弟。”
說話的是個老太監,名叫王安,七歲凈身,九歲入宮,已伺候了皇帝不少年頭。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這年輕人兩眼,沉著臉道:“你是奉調入京的?”
南王世子垂下頭,道:“不是。”
皇帝道:“既未奉召,就擅離封地,該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頭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膚縱然有心相護,只怕也···”
南王世子忽然拾起頭,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殺頭的罪名。”
皇帝道:“不錯。”
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為何還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膚縱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
皇帝雙掌緊握,全身都已冰冷。
現在他總算已明白這是多么可怕的陰謀,但他卻還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總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脈,不妨賜他個全尸,再將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皇帝冷笑。
這陰謀他現在當然已完全明白,他們是想利用這年輕人來冒充他,替他做皇帝。
然后,再把他殺了滅口,以南王世子的名義,把他的尸體送回南王府。
如此,縱然事后有人能看出破綻,那也是死無對證的了。
王安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皇帝道:“你的膽子倒是真不小。”
王安悠悠道:“我的膽子其實并不大,若非十拿九穩的事,我是絕不會干的。”
皇帝道:“這件事已十拿九穩?”
王安道:“我們本來還擔心魏子云那些兔惠子,可是現在我們已想法子把他們引開了。”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歡下棋的人,假如聽見外面有兩位大國手在下棋,還能不能待在屋子里?”
答案當然是不能。
王安道:“學劍的人也一樣,若知道當代最負盛名的兩位大劍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劍,他們也一樣沒法子在屋子里待下去。”
皇帝忽然問道:“你說的莫非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
王安顯得吃驚,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這兩個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二人的劍術和盛名,也就難怪魏子云他們會動心了。”
王安悠然道:“人心總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朕的身邊,還有幾個從不動心的人。”
這句剛說完,四面木柱里,忽然同時發出“格”的一聲響,暗門滑開,閃出四個人來。
這四個人身高不及二尺,身材、容貌、裝飾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樣。
尤其是他們的臉,小眼睛、大鼻子、凸頭癟嘴,顯得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們手里的劍,卻一點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長的劍,碧光閃動,寒氣逼人,二個人用雙劍,一個人用單劍,七柄劍凌空一閃,就像是滿天星雨繽紛,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可是,就算你張不開眼睛,也應該認得出這四個人——云門山、七星塘、飛魚堡的魚家兄弟。
這兄弟四個人,是一胎所生。
雖然長得不高,但他們心意相通,四人連手,施展出的家傳飛魚七星劍,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劍陣中,就算不能名列第一,可能破他們的人,也已不多。
他們不但劍法怪異,性情更孤避,想不到竟被羅致在大內,作了皇帝的貼身護衛。
劍光閃亮了皇帝的臉。
皇帝道:“斬!”
七柄劍光華流竄,星芒閃動,立刻就籠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變。
南王世子已揮手低叱道:“破。”
叱聲出口,忽然間,一道劍光斜斜飛來,如驚芒掣電,如長虹驚天。
滿天劍光交錯,忽然發出了“叮,叮,叮,叮”四聲響,火星四濺,滿天劍光忽然全都不見了。
唯一還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劍。
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
這柄劍當然不是魚家兄弟的劍。
魚家兄弟的劍,都已斷了,魚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下去了。
這柄劍在一個白衣人手里,雪白的衣服,蒼白的臉,冰冷的眼睛,傲氣逼人,甚至比劍氣還逼人。
這里是皇宮,皇帝就在他面前。
可是這個人好像連皇帝都沒有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居然也還是神色不變,淡淡道:“葉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動天聽。”
皇帝道:“天外飛仙,一劍破七星,果然是好劍法。”
時孤城道:“本來就是好劍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葉孤城道:“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皇帝道:“敗就是賊。”
葉孤城冷笑,平劍當胸,冷冷道:“請。”
皇帝道:“請?”
葉孤城道:“以陛下之見識與鎮定,武林中已少有人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葉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賊已非賊,王賊之間,強者為勝。”
皇帝道:“好一個強者為勝。”
葉孤城冷冷道:“我本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但今日卻要破例了。”
皇帝道:“為什么?”
葉孤城道:“因為你手中無劍,心中卻有劍。”
皇帝默然。
葉孤城手里的劍已揮起。
月滿中天。
月更圓。
秋風中浮動著桂花的清香,桂花的香氣之中卻充滿了肅殺之意。
風從窗外吹進來,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風和月同樣冷。
劍更冷。
冷劍刺出,熱血就必將濺出。
可是,就在這一剎那間,一道赤紅劍芒在南書房中驟然亮起。
劍聲吟嘯,
這一劍,燦若蓮花,將皇帝護在其中,讓葉孤城的劍,寸步難行。
“秦不悔!”
葉孤城失聲驚呼,道:“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可能會在這里!”
一瞬之間,局勢驟變。
與此同時,陸小鳳等人和大內侍衛也已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