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素皚宮的窗前看奏摺,聽著仙娥們的議論。
“哎,聽說了嗎,雪狐族的那個公主要出嫁了呢。”
“就是雪山上那一支?那公主從小也是個被慣著的,不知道許給了誰?”
“哎呀,這誰知道呢,也真奇怪,說是要成親,雪狐族至今卻還沒廣發請帖,還不知道人家看中的是誰。”
“雪狐族從前也算是仙族,這一被貶謫,倒是可惜了啊,不過再怎麼說總得請咱們尊上……”
“你們幹嘛呢?”傳來仙侍呵斥她們的聲音:“都不用幹活了?還是被雪狐族收買了?尊上下了令,不準任何人提起雪狐族的事,還不快滾!”
外面安靜了下來,我放下手裡的東西,今晚月光格外冷清,我向後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以孤獨爲伴寂寞爲友,安於並享受,也是一種修行。
這些年來,大權回握,我已經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只是,時間改變了很多,連我都差不多忘了,我曾經是個喜歡熱鬧喜歡管閒事的浪蕩子。
如今,我享受這樣寂靜的夜晚。偶爾看到銅鏡裡的自己,我在懷疑,那個隨心所欲遊手好閒談笑風生的少年,真的是我嗎。
彎起脣角,還沒有繼續嗟嘆一番,有人翻過窗戶坐到了我桌案上,有些焦急:“你怎麼了?”
這個聲音……是……
這丫頭,怎麼會到這裡來?
“你怎麼會來。”我放下手,勾起一絲危險的笑容:“膽敢擅闖仙界?你就不怕本尊治你的罪嗎?”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好像找不到話題,神色複雜的看著我,半晌開口:“我要成親了你知道嗎?”
“恭喜。”我扯脣笑了笑:“沒別的事,你就可以走了。”
“你就不好奇新郎是誰?”
我站起身,手撐在桌子上,道:“與我何干。”
“莫郎你到底怎麼了呀?”她秀眉緊皺,很是不解。
“住口。”我真的有些煩躁了:“你長腦子沒?我們註定不會在一起,我仙族絕不會讓一隻妖爲後,懂了嗎?”
看她窘迫的樣子,大概已明瞭:她哪是要嫁人了?分明是來刺探我的態度,或者可以說是激將法。
我何德何能勞她如此惦記,我有什麼好的,我知道人的情感總會變淡,心總會被傷透,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的一次又一次迫她離開我,可她……情深至斯我真怕我心軟了。
我將她抱下來放在殿內地上,長嘆一口氣:“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
說完喊了侍者進來將她帶走,看她一面掙扎一面對我宣告:“莫素淵,莫素淵你休想擺脫我!我賴定你了!”
殿內還是重新安靜下來,我在桌案前重新坐了下來:情之一字,害人匪淺。
笑了笑:能得她兩世青睞,我已知足了。只是我殺戮深重夢魘難逃死有餘辜,又怎麼敢奢求別的什麼。
如果我早些爲她籌謀,或許我們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吧。
我喚了近侍進來,道:“代我去月老處求一瓶忘情水給雪狐族公主送去。”
想了想,補充道:“務必看著她喝完。”
看著近侍領命退下,我望向宮殿遠處角落的黑暗,伸手撫上了心口:我愛的人啊,我說過會護你一世平安喜樂,讓你一生安好無虞,不論相濡以沫或是相忘於江湖。
既然給不了你幸福,倒不如把我從你的過去剔除,再無瓜葛,再不相見。
沒過多久那侍者重新回來了:“參見尊上。”
“嗯。”
“請尊上恕罪,屬下無能。”
“沒求到忘情水?”
“是雪狐族公主……她將忘情水打翻了,還說您,您……”
“說我什麼?”
“說您太自私了……問您還記不記得她說過的話……”
我笑了起來,仙侍請示:“是否需要屬下再求一瓶?”
“不必了。”我擡手揮了揮:“由她去吧。”
君當作蒲葦,妾當作磐石,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她果真是塊當之無愧的頑石。
之後的幾百年,仙兒那邊出奇的安靜,不過聽傳言說,雪狐族公主立志要修仙……
我之所以不肯再接受她,是因爲我早已打算解救最後一次戰死的怨靈。
仙族與妖龍族的最後一戰很是詭異,雙方皆全軍覆沒,怨靈則被囚禁在天池之中。
我是在選好五位掌事仙者後孤身一人去的天池,怨靈數量實在過多,最多的反而是仙族的天兵。
傾我畢生修爲,只淨化了其中十之一二,自己還被反噬,我第一次覺得我的修爲還不夠。
幸好我早有安排,這件事,除了子言上仙,落塵上仙,陌憐和夜燼夜槿,仙界無任何人知情,我也藉助閉關之名,將素皚宮所有仙侍支了出去。
繼位近一千年,仙界的頭號大將軍還是與我不睦,我也並不介意,何理嘛,如果我沒記錯,他哥何情在妖龍族那一戰失蹤了,我是唯一倖存者,他看我不順也是情理之中。
不過自從我被反噬起,他總是差仙醫院的人送藥過來,我自己身體每況愈下,從來沒有喝過仙醫院送過來的藥。
開始先是五感漸弱,在一次發燒後失去了視覺,這樣,本來就安靜的歲月又安靜了許多。
我開始過著躺在牀上靠在牀沿每天都漆黑一片的日子,這讓我很是嫌棄自己,不過好賴總算是坦然接受。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日子,隔三差五受何理指使送藥過來仙醫院又送了藥過來,不過這次送過來的是陌憐。大概是半路遇上了。
“尊上。”
她在帷帳外行禮,我聽出了她的聲音:“陌憐?有事?”
她的聲音平靜如常,依舊慢條斯理:“小仙擅作主張,自宮中選了個仙娥來侍奉尊上,還請尊上不要推辭。”
我笑了,低聲道:“也就你們夫妻倆還記掛著我。”
“尊上,藥好了,我讓她給您送進去。”
我默許了:如果這仙娥與仙醫院有關,那可不就暴露了麼。
我斜靠著牀沿捏了捏有些癢的嗓子,傳來帷帳被掀開的聲音,我的聽覺已不大好,像是在水裡,又或者是她刻意壓低了聲音:“尊上,小仙來喂您喝藥。”
我愣了愣,道:“放那兒吧。”
托盤被放在牀頭案幾上的聲音不大對,就好像是,端著托盤的人手在抖。
我不由得笑了:“我又不吃人,你緊張什麼。”
我微微偏了頭道:“你是百草宮的?”
“是。”短短一個字,她都帶了些尾音,讓我不自覺在想:我的病容那麼憔悴嗎。
“百草宮主讓你來的?”
“嗯……”
“別緊張。若你不想呆著,跟她回去就是了。”
“不!能,侍奉,尊上,是,小仙的,福氣。”
我不由得失笑:都緊張成這樣,還福氣呢。不會是怕回去挨陌憐的罰吧。看不出來陌憐這麼嚴厲?
“尊上。小仙喂您喝藥吧,一會兒該涼了。”
“倒掉。”
“尊上?”
“……”
要不然,試試她究竟是不是何理那邊的人吧。她爲什麼總是刻意改變聲音,聲音顯得那樣不自然。
我勾脣笑道:“開玩笑的。”
這個仙娥,是將藥吹涼了餵給我的,草藥依舊是那個草藥的味道,可惜仙醫院被何理所控,再沒有那個不畏強權的醫仙了。
她扶著我躺下,甚至細心的幫我拉上被子掖好被角,我喊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好久沒有聽到回答,正在我要放棄時,突兀的聽到了她的聲音:“墨珞。”
藥性的緣故,我很快睡著了,還做了個夢,這藥大概是黃粱一夢之類的,確是個美夢。
是在桃林小居,和仙兒。
她背對著我在一棵桃樹下挖出一罈酒,捧著酒轉身,朝我一笑,走了過來,嬌笑道:“莫郎,你娶我,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這一刻明知是夢,甚至可能是一個永久的夢,我也甘願沉淪,拉過了她將酒罈子放到石桌上,俯身吻上了她。
這一刻,我確實動了永遠留在夢裡的念頭。
“你們在幹什麼!”懷裡一空,仙兒被……額,另一個仙兒拉開。
“這夢這麼好?竟然有兩個仙兒。”
我還沒有感嘆完,後來的仙兒不知道從哪弄了一把短到,刺入了另一個的心口。
我登時不知所措的推開了拿刀那一個,另一個的血隨之濺了我一身,我扶著倒下的她,又一次看到我的仙兒臉色慘白血流不止虛弱無比喊我莫郎的模樣,我的淚忽然再也控制不住紛紛而下。
另一個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淵……”
我抱著她跪了下來,沒有打算控制,我知道這是夢,連夢都這樣殘酷,這樣肆無忌憚的哭一次又不會怎麼樣。
夢裡夢外,我臉上傳來真實的觸感,有一雙細膩的手爲我擦去了臉上的淚,我的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
這一次更加奇怪,四周靜謐的過分可怕。許久之後,我心中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摸索到牀沿,屈指敲了敲,沒有任何聲響,我懂了。
坐起了身,有人扶我,我斜靠在牀頭,笑了笑:“……墨珞,我又廢了一點。”
她拉起我的手,在我手心寫——別怕,我在。
我愣住了,任由她將我拉入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