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小學(xué)四年級的某一天,我和雀兒再次因爲打架被罰站,人家都在上課,樓道里只有我們兩個傻乎乎的站著,腳麻了。我怒氣衝衝的扭頭問她:“小瘋子!我招你惹你了?爲什麼上來就抓我?”
“誰叫你揪妞妞的小辮子?”她說,“欺負女生就該打。”
這傢伙的羊角辮已經(jīng)被我修理的雞窩一樣了,但居然依舊士氣高漲,揚著小胖臉。“你以爲你是希瑞啊?”我說,“我揪她辮子關(guān)你什麼事?”
“就關(guān)我事!”雀兒咬著嘴脣,寧死不屈的說。
跟現(xiàn)在一模一樣,只不過小胖臉變成了瓜子臉。
本來我正來氣,結(jié)果忽然想笑。
九、手錶
黃昏,風(fēng)雨樓,夕陽從六層的窗口進來,把我們?nèi)齻€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英飛坐在地上,背靠窗,捂著手腕,半晌,嘆氣道:“聽我媽說這塊手錶挺貴的,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英飛,我無語,不止是表磕壞了,你那手上還在流血吧。
雀兒咳嗽一聲,開口道:“程……程英飛,你沒事吧?”
英飛擡頭看他,忽然笑了,說:“沒事沒事,這表應(yīng)該保修。”
我彷彿聽到了撲通一聲,接著便跟雀兒一起大喊:“你手破了!”“你到底知不知道疼?”“你有血友病嗎?怎麼血流個不停?”
英飛擺擺手,先把手錶小心翼翼的摘下來放兜裡,又掏出個布條把傷口紮上,接著說:“你們兩個還真默契啊,能不能安靜一會兒?這點傷根本沒什麼。”
“英飛,我看見你從天臺上掉下來,那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有兩個你,還有另外一個會消失了?”
英飛道:“要知道爲什麼,我就不會掉下來了!那是鬼魂吧,跟我一樣的鬼魂,它可能一直在跟著我,剛剛爬上去,我就感覺到了,等我一轉(zhuǎn)身……”
他忽然不說了,像是在回憶著什麼令人難過的事情。雀兒忍不住小聲問:“那個鬼魂,很可怕嗎?”
“不是很可怕,小狼也看到了,它看上去跟我一模一樣,只不過……”
英飛想了想,似乎在措詞,最後道:“我不敢面對它,也說不清理由,就是覺得不能面對它,就好像對著一面令人忍無可忍的鏡子,讓我受不了。”
所以那時候,我只能選擇掉下去,他最後總結(jié)說,我是從六層爬上來的,看過這個窗口的形狀,從天臺張開雙手,以腳跟爲軸,可以翻進來。
“不過,還是有點誤差。”
英飛的右手還沒有離開左手,顯然在按著止血點,同時臉色有點黯淡,我知道他沒有絕對的把握,不會冒這種險。所以,這不是冒險,選擇從天臺跳下,根本是無可奈何的選擇。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東西襲擊英飛?
“怎麼會這樣?”雀兒在跟我想一樣的東西,在我耳邊說,“這本來是我的事,是我要死了!爲什麼程英飛會遇到危險呢?還有你,小狼,你也遇到危險了,是不是?”
我毫不猶豫的撒謊道:“沒有。”
“騙人!”雀兒握著小拳頭,咬著嘴脣道,“昨天晚上,我都知道……要不然,我不會拿走那把斧子!先是玄音,再就是你們,我真不該把這麼多人捲進來。”
她不再說話,轉(zhuǎn)身就跑。
英飛揚著下巴,對我道:“追啊!”
“啊?”
“追她!別讓她再犯傻。”我跑了兩步,聽見英飛在背後又說:“還有晚上我去找你,有事跟你說。”
十、雀兒的負擔(dān)
我走出風(fēng)雨樓的時候,感覺背後一陣冷森森,一霎那間,腦海中似乎還能看到英飛的身影。
總是感覺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了,不過他應(yīng)該是個令人放心的傢伙。
“雀兒!”我扭住她胳膊,結(jié)果被甩開。
雀兒倔強的望著我,跟小時候毫無分別,淚珠在眼眶裡打轉(zhuǎn),偏偏還要撅著小嘴:“你別管我!別管我!別管我!”
她就像個小野獸那樣推桑我的胸口,怒氣衝衝道:“你別管我!早知道死我一個人就夠了,我纔不怕!”
我,很冷靜的說:“你不必這麼大義凜然吧,沒有人會死掉的!”
雀兒的眼睛似乎一下子變得出離的大:“沒有人?你知道……哦,你不知道……”她蹲下去,雙手捂著臉,長髮從前額上披下來蓋住眼睛——這讓我看不到雀兒的眼睛,但是她哭了,淚珠全部掛在尖尖的下巴上,爭先恐後的滾落到地上的泥土裡。
雀兒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哭泣過,她其實是個善於死撐的姑娘。我蹲在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的肩膀很柔軟,跟小時候不一樣,讓我有種很想抱在懷裡的衝動。
“別哭了,我們真的不該這麼久都沒有聯(lián)絡(luò),發(fā)生過什麼事嗎?”
雀兒不說話,可我必須問:“高中畢業(yè)之後,我就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你的朋友玄音出事之前,還有什麼我不知道事情對不對?告訴我吧。”
“小狼,”雀兒小聲說,“你記不記得我害怕什麼?”
“我記得你從來什麼都不怕。”我說。
雀兒道:“不是的,我怕失去朋友,尤其是,就在眼前——”
曉芬,你還記得嗎?我跟她一上初中就特別要好,週末經(jīng)常一起逛街吃東西,那天也是這樣,在我家門口,我們分手,她向我揮手,倒著走開……
一輛藍色的卡車猛然拐過來,在那個衚衕裡,竟然那樣毫不減速的衝過來,擦過我身邊——等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撲過去想拉住曉芬,可是我的手上全是血……曉芬已經(jīng)不會動了,兩隻眼睛還是睜著的,看著我、她看著我,在問我爲什麼不拉住她,爲什麼不讓她晚一點走?如果我再跟她多聊一句,多呆一會,她都不會趕上那個時刻的!
“雀兒!雀兒!”我抓住她,她在哆嗦,眼神迷茫,幾乎跟成玄音一模一樣。她從來不會這樣,這根本不是我記憶中的雀兒。“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你爲什麼沒有告訴我?”
“上大學(xué)之前的、那個暑假,我……我那時候有什麼理由去找你呢?”
雀兒,即便沒有理由,你也可以來找我啊,再說,你現(xiàn)在還不是在我面前了?難道僅僅是因爲,這次你是真的相信自己要死了?
我現(xiàn)在只能看到雀兒的頭頂,隱約聽到她重複著一句話。
“我應(yīng)該救她,她是被我害死的……”
那是不一樣的!雀兒!我大聲說,那只是個過失!你不需要讓自己負這麼大的責(zé)任,把它忘了吧!
不,小狼,那不對,我有責(zé)任,從那時開始,我就已經(jīng)死了。
玄音看到的,是我的鬼魂,是我早就死了的鬼魂!
我把雀兒抓起來,因爲我再也不能聽任她這樣下去了。“你給我好好聽著!”我看著她的眼睛,大聲說,“你根本沒有死,你是個如假包換的大活人!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雀兒,相信我,你是不會死的!”
雀兒,就像剛纔舉著斧子,認出我的時候一樣,無聲的眨了兩下眼睛。
半晌,她真的平靜下來,重複道:“我是不會死的?”再看看我,說:“我真的不會死?那不是我的錯?”
“對,你不需要再想著這件事了,曉芬也根本不會怪你。”
雀兒有些失神,不過倒是相信了幾成,很緩慢的,點了點頭。
十一、碰不到的英飛
我跟雀兒回到風(fēng)雨樓下,對著上面的窗口喊英飛,沒回答。
“他大概先走了。”我說。英飛也說過晚上去我家,那麼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吧,號碼剛剛撥了一半,手機抽筋似的白屏了。
“用我的打。”雀兒說,掏出手機,皺起眉頭。
“怎麼了?”
“不知道,關(guān)機了。明明今天剛換的電池。”
“算了,走吧。”
我一拉雀兒,無意中打出點火花,這個季節(jié)靜電就是厲害,何況我穿了件超級無敵的發(fā)電毛衣。跟雀兒走出幾步,背後發(fā)冷,那感覺跟剛纔走出風(fēng)雨樓一樣,不自覺的想起英飛。
我是不是該回去找找他?
轉(zhuǎn)身,我向樓上大喊兩聲,英飛還是沒有回答,他真的已經(jīng)走了?猛然間,風(fēng)雨樓的天臺上,打出兩道藍色的閃電,如同剛纔的靜電一樣,嘶嘶作響。
我定睛一看,又消失了。
“你在想什麼?”雀兒問,“我們真的不用回去找一下程英飛嗎?”
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當(dāng)時竟然搖頭說:“他一定先走了。”
跟雀兒在漆黑的校園裡溜達好久,聊了一會上學(xué)時候的瑣事,聽她介紹自己的學(xué)校,最後到了女生宿舍,在樓下道別,那種不真實的,揣揣的感覺並沒有離開我,事實上,自從走出風(fēng)雨樓,發(fā)生的事情都好像在做夢,有種不塌實的虛無感,彷彿我的一部分神智不在身體中,現(xiàn)在想來,很可能是因爲感覺到危險而產(chǎn)生的緊張反應(yīng),一種隱約的第六感覺。
如果我相信那種感覺,就不會有後來的撕心裂肺的難過。
可我什麼都沒有做。
午夜,電子時鐘顯示零點。
我眼睛睜不開了,再也沒有力氣坐在電腦前面,無意中打開的芙蓉jj的照片在電腦上晃,形狀好像林傑用過的那個催眠符咒,彎彎曲曲。英飛還沒來,我決定洗洗睡了。跑到衛(wèi)生間裡抹了把臉,一擡頭,就看到了對面鏡子裡的,自己的面孔。
黑……一片黑色,我拼命的抹臉,但是黑色沒有消失,而且越來越大。
這是什麼意思?不行——我往外就跑,差點撞到迎面而來的英飛。
是啊,只有英飛,能在我家這麼來去自如的。我想也沒想,就大喊著:“英飛,怪事,你看看我的臉!”
英飛沒有回答我,我擡頭,看見他的臉上赫然淌著兩道鮮血。
“你受傷了?”
他還是不說什麼,只看著我。
“怎麼了英飛,你——”我想抓住他看看那血是不是真的,誰料剛剛碰到衣角,英飛便像個肥皂泡一樣,瞬間消失不見。
我的心咯噔一聲,沉到了谷底。
十二、我錯過的事情
電話鈴瘋狂的響起來,我從沙發(fā)上翻身下地,連滾帶爬的去接。聽筒裡是雀兒的聲音,怪怪的:“你起來了嗎?”
我說,是啊,昨晚迷迷糊糊的,居然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程英飛,在你那裡嗎?”
我四下看看,沒有英飛來過的痕跡。“不在,”我說,“怎麼了?”
“你來一下我們學(xué)校,馬上來。”
很不舒服的預(yù)感,我沒再問什麼,掛了電話,衝下樓,打車。
四十分鐘後,風(fēng)雨樓門口。
雀兒扽著我的衣服,說不要慌,要冷靜。可我掙開她就衝了過去,那些白色衣服和藏藍的衣服,在我眼前花花綠綠的一片,他們每個人都在張著嘴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明白,我也不想聽得明白。撒腿跑上樓梯,六層的窗口,英飛在那裡坐著,身上滿是凝固的血跡,右手放在左手上,保持著跟我道別時候的姿勢。
我記得,昨天,他揚著下巴,對我道:“追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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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她!別讓她再犯傻。”
但是現(xiàn)在他不說話,無論我怎麼搖,居然眼皮都不擡一下。
“英飛!”我大叫起來,“你在幹嘛?”
身後似乎有無數(shù)雙手抓住我,他們想把我從英飛面前帶走,怎麼可以呢?這簡直、簡直就是做夢!我在做夢!我確定如此,一跺腳,感覺身上的手鬆了鬆,便向六層的窗戶撲去。
讓我早點醒過來吧!
腿被抓住了,方向走偏,我撞到了旁邊的磚牆,頓時眼前一黑,再睜眼的時候,溼乎乎的東西留下來,整個視線都是紅色的……疼,好疼啊,我的眼淚刷的流下來。
……
英飛擺擺手,先把手錶小心翼翼的摘下來放進兜裡,又掏出個布條把傷口紮上,接著說:“你們兩個還真默契啊,能不能安靜一會兒?這點傷根本沒什麼。”
英飛把碗扔池子裡,對我道:“可惜那九千多萬人口我一個也不認識。對了,韓雀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辦?”
……
不應(yīng)該這樣!我們拿到金盒子的時候曾經(jīng)逃過一劫,看到黑幕之後還是安然無恙,陷入雙樓的幻境中、或者面對著幽靈的禮物,最後也都有驚無險,你都忘了?你是有功夫的。在三角山莊的時候,在十三號的電梯裡,在鬼眼的注視下,在六人餐桌的圈套中,這麼多的危險,你都沒有出事,爲什麼現(xiàn)在身體僵僵的,不站起來跟我說兩句話?
你太懶了,英飛,我昨天還以爲,你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最勤快的。
……亂哄哄,好像有一個軍團的蒼蠅飛到我腦子裡去了,似乎回到三角山莊,那個惡鬼莫遷正舉著斧子,一臉壞笑,指著英飛和另外的幻象:“看看這兩個人,哪個纔是你的朋友?”
而我正企圖從表情中找到答案。
“英飛,我該怎麼做,你纔不會怪我?”
他向我點一點頭,那就是答案了。
“這個!”我指著旁邊那個,而真的英飛在對面對我微笑。
“錯了!”莫遷微笑,手中的斧子向英飛砍去。
……
心口疼死了,我恨不得招把錐子扎進去,或許還會好受些。我錯了,一錯到底。想到這個,全身跟散了架一樣,我跌倒在硬邦邦、滿是沙石磚塊的地上,這回那些煩人的手沒有打攪我,不過也、也許是因爲我不能動了。
再後來的事情,我全部不記得,等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在雀兒的家裡。她給我倒杯水放在眼前,又跟我說了很多話,而我聽不進去,腦袋裡還是嗡嗡的,幾乎喪失聽覺。
但是,無所謂吧。
低頭看看,我怎麼覺得兩隻手上沾滿了英飛的血?
英飛、英飛、英飛,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你的,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腦袋裡的嗡嗡聲減小,出現(xiàn)了一片越來越大的空白,白得刺眼的顏色像雪一樣降落,籠罩了我的整個思想。
忽然,我很想笑,那一刻,我終於真切的明白……我是再也忍受不了。雀兒正在廚房裡忙和,她家的窗戶是落地式,推開應(yīng)該會有涼爽的晚風(fēng),我慢慢的走過去。
是夜風(fēng),好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