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陽光亮閃閃的打照在青石大街上,從灰蒙的鋪子里往外張望,便覺得路上行走的人們也好似被鍍上了一層金光,那你來我往之間都帶著點兒黃暈。
仁德藥鋪里客人不多,白老大夫正瞇著眼睛給飛鷹把脈。許是情形并不太好,他的眉頭擰得很皺,久久的方才開口道:“當家的還是沒戒。你不戒,老朽就只能給你續命,卻治不了本。藥,也就一日都斷不得。”
飛鷹穿一件刺金線的銅錢短褂,袖子卷到了胳膊彎里,手腕上條條陳舊的刀疤甚是醒目。聞言自嘲地吸吸鼻子:“那玩意兒確實忒不好戒,只好麻煩老大夫先把一條性命續著罷。”
白老大夫嘆氣:“老朽盡力而為。不過能續多久,全看當家的自己造化。”
英姐嫌他晦氣,不耐煩地把桌子重重一拍:“個死老頭子,你倒是說的容易!我們當家的吃了七八年煙膏,哪里是你十天半個月就能戒得干凈?要人命啊你!”
近日不出山,穿得是軟滑的蠶絲料子,這一拍,頓時震得周圍一片兒香風鋪面。
“阿嚏!”白老大夫打了個噴嚏,不冷不熱地凝了英姐一眼:“真要下決心戒,七天不抽它,過了不多久就斷干凈了。這位女俠,莫要把你當家的性命斷送。”
媽的,你才斷送呢!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娘把他斷送了?
英姐瞅著老大夫睿智的雙眼,莫名地生氣起來,搭著腿兒又要拍桌而起。
飛鷹不慌不忙把她手背一摁:“女人家就是誤事。下回我難受的時候你出去,讓蕭兄弟在門外把著罷……都像你這么次次主動地遞煙管,誰知你是不是存心想斷送老子性命。”
那語氣陰涼帶笑,眼神精光銳利,只看得英姐心肝兒發虛。眼角余光把斜倚在門邊的鳳蕭看了看,見他雙手抱胸,儼然魂游不知去向,不由氣悶道:“嘖!你瞧他那副丟了魂兒的樣子,給你把著門也沒用,攔不住你!”
飛鷹瞥了鳳蕭一眼,不以為然的挑起女人下巴:“他?…他和你不一樣。他心大,一個山頭留不住。早晚是要走的。他可無心算計老子的家當。”
早晚是要走的么?
英姐撇了撇嘴角,掩下眼中失落,悶悶道:“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隨便,當家的要他守,那就由他守去吧!我樂得圖個清靜。”
……
那邊廂言語間深淺試探,門檻旁鳳蕭卻只作未聞。馬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姑娘婆子們著花衣綠裙,好一副繁華熱鬧。忽然一個恍惚,心思便飄去了扶柳鎮上。
昨夜夢回故里,見那昔日脂粉濃香的醉春樓竟然蕭條破敗,俏金花摔花了臉蛋,被一群小孩扔著雞蛋爛菜。他想走過去轟趕,她卻把頭抬起來罵他,罵他狼心狗肺小白眼狼,罵他被狐貍精勾走了良心不要娘,一邊罵,一邊撕心竭力地哭。
清醒后頓生自責。那個過氣的老花魁,沒有他就會死;可是某個他曾經不顧一切的女人……沒有他,卻過得更好。
驀然回首,真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一場怎樣的夢?
柜臺內抓藥的伙計見他墨發輕垂,著一抹玄青色束腰短褂,那肩寬腿長的,恁的是個英氣逼人,忍不住又心花蕩漾。
想了想,便從抽屜里拿出來一支白色小瓷盒。
鳳蕭思緒尚停留在江邊打拳,肩膀上便被軟綿綿地拍了一掌。魂兒一瞬恍惚,竟以為當真回到那妓院的長廊之上。
十四歲的小桃紅隔著一步的距離,用搟衣仗戳他:“喂,你要不要洗衣服?”
“干嘛?”捺住心中悄喜,冷清清地回頭反問。
她卻羞惱起來:“不洗就算了。”
著一抹碎花小襖,那繡鞋兒纖巧巧的,頭也不回,勾著人去追。
怕她真走,連忙把她袖子一拽:“你等我。一會兒我送去江邊給你。”
這時候才能與她面對面的呼吸,互相對看一眼,立刻又尷尬地瞥開……她洗衣裳他打拳,都曉得這原是不挑破的約定呢,心中又藏起盼望。
“嗯。”她說著就走。
“喂,你要不要試試這個去疤膏?”伙計墊著腳尖,把盒蓋子正正地對準鳳蕭眼皮底下打開。
馨香四溢。
卻不是她,是個白面細骨的小白臉兒。
鳳蕭反感地皺起眉頭:“干嘛?”
“不要就算了。”伙計羞惱地跺著腳板兒。
“拿走,不要。”鳳蕭冷冰冰地推開。
太酷了,帥斃!
伙計又舍不得走了,眼中春水蕩漾,只把鳳蕭癡癡地看了又看:“效果很好的,瞅著哥哥的疤這么淺,抹一個月肯定就能消~。哥哥您這樣的好面相,如果沒有這道疤,只怕宮中的皇子也不及您一半呢。您瞧瞧,那外頭哪個人看了不喜歡?”一邊說,一邊翹起蘭花指兒往門外比了比。
“快瞧他,看過來了,看過來了!”
“妹妹別光看著不說話呀。走過去,去呀,問他叫什么?”
“你不也是?還說我。你可敢過去和他說話嚒?嗤嗤~”
果然仁德藥鋪門外,不少姑娘們推推搡搡著捂帕嘻笑。
到了哪兒都不得清凈。
鳳蕭眉宇間浮出不奈,隨手把瓷盒子接下來:“謝了。”
轉了身要走,只這一瞥,卻看到大門外停下來一輛熟悉的馬車。
那鎏金邊的青篷兒,簾角上刺著龍飛鳳舞的字號,這些天在心中輾轉盤旋過不知多少回,早已經刻入了腦海。本是有意避開不見,一旦偶遇,卻又挪不開腳步。
他不是神。
“迂——”魏五撇著嘴,不情不愿地從車轅上跳下:“一口熱飯沒吃,又把奴才叫回來。得,爺您先忙著,奴才去后頭補個覺!”
“隨你。半個時辰內不出來,明天的假也消了。”沈硯青拍拍魏五的肩膀,并不予他同情。若非這廝自作主張先溜回來,鄧家主仆何至于被土匪攔截?
“哼,公報私仇!”魏五碎叨叨著進店。
“誒,等等。”鸞枝從車廂內探出頭來:“這些糕點給你,我去富春酒樓上吃。”
著一抹海棠薄裳兒,斜插一株牡丹金步搖,一手腆著腰谷,一手提著個食盒子,花枝招展的,追著魏五往店里頭走。
鳳蕭呼吸一緊,連忙閃身遮掩,只透過門葉子往她那邊貪看。
鸞枝卻沒真走進去,她可不想見里頭那個可怖的土匪頭子呢,把食盒子往魏五肩膀上一掛:“自己餓著不吃飯,還不讓手下人吃。你別理他,回頭我幫你罰他。”
瞥一眼沈硯青,嗔惱不理。
好個嘴硬心軟的女人,分明是惦記自己未曾用餐。
沈硯青暗生暖意,面上卻不表露,幾步走到鸞枝身旁,攬過她腰身戲謔道:“只這一會兒就舍不得我了?…那昨天夜里還說要狠心餓我幾頓?”
討厭,這個餓和那個餓能一樣嗎?人這么多,他也不收斂收斂。
鸞枝頓足要走:“誰舍不得你了?生意要緊,忙你的去吧。幾步的路,我自己走過去……唔,你干嘛?”
透過門葉的細縫,便看見那年輕老板著一襲清逸夏綢長裳,輕吻女人眉間哄她開顏。他一個鳳眸瀲滟,她一個嬌羞欲躲,見躲不開,便把帕子往他懷里一擲,踩著秀足兒往街對面走去。都已是五個多月的身孕了,那步履間的姿態竟還能那般盈盈搖曳,只把人魂兒被她勾去。
鳳蕭痛苦地閉起眼睛……她對那人撒嬌,她對那人使性子,一切都顯得這么自然。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她與那人歡好時,是如何的柔情似水與嬌-顫旖旎。
活該!誰逼著你看了?
忽然一瞬間對鸞枝生出了厭惡。一個閃身,從門葉子旁穿了出去。
伙計還沒得他一句感謝呢,不死心地煽著帕子:“誒誒,哥哥、哥哥你還沒聽我說完吶——”
富春酒樓座落在街角斜對面,正是最繁華的一個路段,鸞枝扶著腰兒小心走路,怕被行人撞著,又貪愛市井的喧囂熱鬧。
春畫瞥見她頸間一抹半隱半現的紅痕,紅著臉兒問:“二奶奶,我們爺可是您第一回喜歡過的男人嗎?”
不明白少爺與少奶奶怎么就是弄不夠那事兒。對面修屋頂的小徒弟也親過自己好幾回,卻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忍不住好奇。
“什么第一回第二回吶?嫁都嫁了,以后還不都是他。”鸞枝揩緊領口,不讓丫鬟們繼續偷笑。
春畫吐了吐舌頭:“二奶奶先前不肯要小少爺,把奴婢們急死了,大家伙都猜您心里有別人呢。”
鸞枝笑容微微一滯,片刻又釋然道:“聽他們胡說,閑了就愛嘴碎。誰沒個年輕愛做夢的時候?日子久了就知道什么是命了。是命就逃不過,你們二爺就是我命里的那個人。”
梨香點著頭:“就是!我們爺與奶奶這么恩愛,哪里是別人還能再摻和得進來?…奴婢聽說,爺前幾天還專門讓人去京城定做喜服呢,說要把少奶奶風風光光的扶正。”
要扶正了…
以后就是正正經經的少奶奶。
“嗨——,好好地撞人干嘛?大白天的瞎了狗眼吶!”
“狗-日的,年紀輕輕的小伙子,恁的一副土匪作相!”
鸞枝正要回答,身后卻忽然傳來路人的粗噶謾罵。回過頭去看,只見人群中一道出挑的背影正大步將將的離去。那清瘦肩膀,寬而平衡,五掌半的寬度,眼睛閉起來都能夠量得恰恰好不錯分毫。
莫名一瞬間緊張,以為那舊人來尋。
梨香皺著眉頭:“二奶奶,剛才那人跟了我們一路,好像認識您似的。”
“哦,是嗎?…那真是奇怪。”鸞枝心跳怦怦加速,本能的阻止自己走過去看。怕那有可能看到的結果,她應付不來。
春畫拍著腦門,好半天了才恍然道:“哦,記起來了!是那個疤臉土匪。剛才我們爺親您的時候,他就在門葉子里頭偷看呢!…可惡,先頭侮蔑我們奶奶吃煙膏臟,如今自己卻又跟蹤偷窺,下作小人!”
原來是那個土匪,就說怎得那般相似?
鸞枝驀地放松下來,捂著發虛的心口:“走吧,他既是土匪,也不見得比咱們干凈到哪里去。不理他就是了。”
鳳蕭倒靠在路邊一棵大樹桿上,把拳頭握得咯咯直響。她說的,他全都聽到了……想不到一個人真的可以這樣快就面目全非……簡直都要不相信。明明她是那樣一個執拗的女人。
眼睛發酸,想要用手去拭,一低頭,卻看到右手的斷掌,心中驀地鈍痛。
當初為了回頭找她的荷包,被早已經候在路邊的衙役們團團圍住,他們用棍子捅他少腹,用牛皮的鞋板子軋他的臉,暗夜下生生把他的人格踐踏:“兄弟別怪哥幾個心狠,實在是有人要化錢買你的命!那大戶人家豈是你一個妓院小茶壺得罪得起的么?他家少爺看上的女人,你竟然還想拐帶私奔?也不瞅瞅自己是個什么身份,呸!給你兩條路,要么死,要么把褲子脫下來自己閹割了,總之就是不能讓你繼續做男人!”
扔一把明晃晃尖刀給他,幾個衙役便訕笑著圍攏過來,解他的腰帶:“喲~,不讓解?看起來還是個雌兒呢!不如哥幾個先玩玩?”
肆意浪笑。
然而女人還在等著他呢……說好的,以后要開個小鋪,把俏金花接到身邊一起好好過日子。怎么能夠變成廢物?!
忽然也不知道哪里生出來一股狠勁,掌心硬生生迎著刀面握過去,一把砍下了那差役的胳膊,血淋淋殺出來一條活路……
卻枉為她豁出親情與性命,未料得到的竟是這樣結果。可是她又有什么錯?自己能帶給她的只是最低微最底層的身份。那人呢?給的卻是尊貴與光明正大的榮華。
鳳蕭閉起眼睛深吸一口氣,少頃面色又復了先前冷峻:糊涂,以后都不要再看。
睜開眼,對面站著一身紫晶晶蠶絲軟裙的豐潤美婦:“當家的讓我喊你回去呢,說沈老板要你陪他去接幾個人。”冷冰冰的口氣,故作的疏離,尾音卻分明幾許幽怨。
“哦。謝謝大嫂。”鳳蕭拱手笑笑,擦肩就走。
那么多弟兄不來喊自己,為何獨獨就她來?顯見得是用心。他不想理她,不做任何對大哥忘恩負義之事。
大嫂……呵,之前還叫英姐呢!嫌自己臟吧?越對他好,越生分。小白眼狼。
英姐一個人被撇在樹下,瞅了眼不遠處鸞枝海棠花兒一般的背影,冷冷笑道:“這么說,二當家的是決定要走了?…就為一個變了心的女人?”
裊裊地走過去,把胸脯抵近鳳蕭寬闊的脊梁,反正這老樹后面沒有人:“女人有的是。你要什么樣的老娘我送你什么樣的~…大當家的活不長了,你留下來,以后那山上所有的都是你的。”
那兩只軟手兒在胸前攀纏撫弄,仿若蟲兒蛇兒在爬,勾引人孽欲貪生。
一股危險迫近,鳳蕭脊背微僵,少頃五指把女人冷冷掰開:“大哥對英姐不薄,倘若好生服侍,蕭風便敬你一句大嫂……若是對大哥生出甚么不義,蕭風的刀子也不饒人!”
快步走路。
英姐被甩得一個踉蹌,晃了晃身子站穩,瞅著那陽光下漸行漸遠的矯健身影,姣美顏面上不由暈開一抹嗔笑。
愣頭青,白送的還不要……果然老娘沒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