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慶薰儀態風雅地從林間花叢中走來,踏上曲橋,走進水榭,對身后的白春說,“去瞧瞧昆爺回來沒,再讓小喜子去廚房傳個話,就說我要在沁芳園水榭里擺一桌,弄些好菜來。”
白春說,“少爺,四姑娘給我做了紅豆糕的,我要吃一個再去。”
白慶薰,“……”
蘇換拿糕出來分給白春吃,白春喜滋滋吃著糕跑開了。
白慶薰也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栗子糕,然后又認真打量蘇換十指尖尖的模樣,“四姑娘,你誑我的吧,這糕是你做的?糕點鋪里買的吧?”
蘇姑娘很不服氣,“霍安,這糕是不是我做的?”
霍安笑了笑,點點頭。
白慶薰歡快地把糕吃了,笑道,“四姑娘賢惠啊。”
蘇換高興得兩眼發亮,“其實白大哥叫我小四就好,叫姑娘姑娘什么的,太見外了。”
白慶薰說,“好。”
然后他轉眼去看霍安,“霍安,你和小四如今住在哪里吶?”
蘇換不想霍安寫去寫來那么麻煩,代他回答道,“我們住在前門大街附近一條巷子里。”
白慶薰說,“你們這么快找好宅子了?”
蘇換想了想說,“我們先住在一個朋友家。”
她頓了頓又說,“霍安過幾日要出遠門了,所以我們來探探你和昆爺。不然過些日子待霍安回來,你們早回覲州了。”
白慶薰說,“我們時常走這條線的,保寧也是時常來的。霍安,你要去哪里啊?”
這次蘇換沒搶答,霍安寫:“北邊去販馬。”
白慶薰眉心微擰,“販馬?這可是又危險又辛苦的營生。”
蘇換憂愁地看霍安一眼,扭自己的衣角。
霍安面目卻平靜,寫:“沒什么。”
白慶薰點點頭,“也是,你有一身好本事。不過凡事留個心眼,別太實在。”
霍安也點點頭。
白慶薰看一眼蘇換,“我聽說販馬,來回少說也是一月有余,多時兩三月也有,小四怎么辦?”
蘇換說,“我先住在朋友家,等霍安這次走馬回來,我們再搬出去。”
白慶薰問,“可信嗎?”
霍安見他滿面真誠,微有動容,寫道:“還是能信的。”
白慶薰說,“你們那朋友叫做什么?”
蘇換說,“蔡襄。”
一個聲音傳來,“南關馬市那個蔡襄?”
三人扭頭一看,昆爺正從曲橋上大步走來,正揭了頭上斗笠,話音剛落,已踏進水榭,身后跟著白春。
霍安二人很有禮數地站起來。蘇換笑道,“昆爺你回來吶,我給你做了桂花糕呢。”
白慶薰趕緊夸贊,“小四好手藝。”
昆爺含笑坐下了,拿了一塊桂花糕來吃,微瞇眼嗯了一聲,“果然好手藝。”
然后他去看霍安,“你們認識南關馬市的蔡襄?”
蘇換想,哦哦哦,這蔡襄有些名氣,連昆爺都曉得他。
霍安點點頭,寫:“他是我一個大哥的結拜兄弟。”
昆爺說,“你加入了他的馬幫?”
霍安點點頭。
昆爺沉吟不語,低頭吃糕,看得蘇換慌慌張張,“昆爺,這不妥嗎?”
昆爺抬頭看霍安,“霍安,這販馬走馬其實是個復雜的事,久了你就明白了。邊境那里的胡人,不比我們,粗蠻好斗,不過你那身本事,應付這些是不成問題的。”
他頓了頓又說,“至于那蔡襄,我只聽說過,不曾打過交道,妥不妥我不知道,不過聽說這人是個有膽的,從另一層面來說,也便是個心野的,和你是不一樣的。自然,這人能在南關馬市闖出些名氣來,行事想來還是磊落的,販馬這行當,半是江湖半是經商,手段卑劣的人是走不長的。”
霍安認真聽他每一句話,記在心里。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昆爺話不多,但總是可信且有些道理的。
白慶薰唇邊微含笑,喝了一口茶。
白春站在一旁腹誹,你們兩個太會裝了,早就曉得人家霍安去了南關馬市,連人家馴烈馬這種事都知之甚詳,還在這里演戲呢。
一番話說得蘇換憂心忡忡。
白慶薰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小四,別擔心,霍安他是個明白的。”
說完,又去看霍安,“我再過幾日便回覲州了,相逢是緣分,大家還這么投緣,有什么事你們記得我這個朋友。白義還要在保寧辦些事再回去,小四若有什么要幫忙的,盡管來怡園找他。帶你們進來那個小喜子,是個機靈的,叫他傳帶消息就好。”
蘇換感激得淚眼汪汪。
昆爺又吃了一塊桂花糕,笑著端詳霍安,“今日天氣好,陪我這老頭子練兩手如何?”
啊啊啊,為什么他們都喜歡找霍安練啊?
蘇換正腹誹,白慶薰笑瞇瞇說,“打打殺殺的太不風雅了,我有上好的碧螺春,不比顧渚紫筍差。小四,換換口味如何?”
熱熱鬧鬧吃過午飯,又喝了兩壺茶,說了些閑話,霍安便帶著蘇換告辭了。
臨行前,蘇換熱情地對白慶薰說,“白大哥,下次你來保寧時,一定要來我家做客,我燒些好菜給你們吃。”
白慶薰趕緊說,“我喜歡吃蔥燒鰣魚和黃燜小羊排。”
白春也趕緊說,“我喜歡吃葫蘆雞和青筍燒肉。”
蘇換笑瞇瞇地點點頭。這個白春,真是跟著他這少爺有樣學樣,主仆二人歡快得很。
離開怡園后,二人撿了安靜的巷子,慢慢走著回去,蘇換看看西落的日頭,扭著霍安的手撒嬌,“你們昨晚在哪里吃的糖水,我也要吃。”
霍安帶她穿過前門大街,去找到那處巷子口,卻發現因為天色尚早,甜婆婆還沒出來擺攤。
兩人于是找地方吃了晚飯,見著天色漸漸黯了,又走去那巷子看。他們運氣好,走去時,甜婆婆正好推了小木車過來,開始擺桌子凳子做甜水。
蘇換興致勃勃地要了一個銀耳雪梨糖水,霍安陪著她,隨意要了一個紅豆糖水。兩人坐在小桌子旁,耐心等甜婆婆煮糖水。
蘇換撐腮坐在霍安對面,絮絮說,“東陽城也有家出名的糖水鋪,叫做陳記糖水鋪,我大哥最喜歡吃那家的雞蛋腐竹糖……”
她的聲音嘎然而止,目光直愣愣看向霍安身后,“霍安……”
霍安順著她目光,轉頭看去,巷子口并沒人路過。
蘇換說,“我剛才看見一個人跑過去,好像還背著一個人。”
霍安微皺眉。
蘇換說,“我覺得,好像是那個叫永榮的。”
霍安聞言站起來,轉身走到巷子口去看。蘇換也趕緊跟過去,站在他身旁看,一邊看一邊說,“我聽蛐蛐說,永榮有個生病的阿婆……”
她驀然眼睛一亮,“對了,他方才就是背著一個老婆婆。”
霍安想了一下,走過去付了糖水錢,拉了蘇換走。
蘇換懂他的意思,點點頭道,“嗯,我們該去看看,那個永榮人不錯的。”她又惦記糖水,轉頭對甜婆婆喊,“阿婆,待會兒我們還過來喝糖水的,記得多些雪梨少些糖。”
甜婆婆哎了一聲。
走出巷子口,就是前門大街。蘇換記得那日永榮去抓藥的藥鋪,帶著霍安找了過去,一走進藥堂,卻見一個男子正揪著那老郎中衣襟拼命搖晃,“你這話什么意思?難道我給不起銀子?”
果然是永榮。
可憐的白胡子老郎中被他搖晃得站立不穩,粗著脖子喘著氣喊,“我真沒法……大羅神仙都沒法……銀子多也沒法,你……你要不信就另請高明吧……”
霍安趕緊走過去扯永榮。
彼時的永榮,跟蘇換前兩次見過的永榮都不一樣,他不靦腆他不沉靜,他滿臉是汗,十分暴躁,頭發亂得像草,雙眼布滿血絲,惡狠狠瞪著那老郎中,像一只要吃人的野獸。
蘇換有些擔心,遲疑地喊,“永……永榮?”
永榮怔了怔,轉過頭去,看見她,手下一頓,又看見身后拉他的霍安,猛一松手,推開霍安,頹然后退一步。
老郎中被他猛然一放,往后趔趄了幾步,靠在藥柜上大口大口喘氣。
一個小藥童從一面屏風后跑出來,沖那老郎中喊,“師傅師傅,那個阿婆醒了。”
永榮一聽,兩眼一亮,轉身就往屏風后跑。
小藥童跑過來幫老郎中撫胸,“師傅您沒事吧?”
老郎中擺擺手,嘆口氣。
蘇換走過去問,“老先生,他阿婆怎么了?”
老郎中又嘆口氣,“他那阿婆,大限快要到了。”
蘇換小心翼翼問,“老先生,就沒有辦法了么?”
老郎中搖搖頭,“他那阿婆是長年經月的寒癥,年紀又大了,如今已在咯黑血了,實在沒什么辦法了。我方才不過是將實情告訴他,讓他將阿婆帶回家去,順著她心意,做些她愛吃的,想來也不過熬半個月。”
蘇換默然,去看霍安,霍安拉了她往屏風后走。
轉過屏風,后面是廂房,幾排紅架子靠墻而立,密密麻麻排放著藥盒子,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藥味。
燈如豆。
一個白發老嫗躺在床上,穿著一身干凈的藍布衣褲,兩頰微陷,半睜著眼,雖沒有什么神光,但面容安詳,伸出一只手,輕輕拍拍床板,“阿榮,我們回家去吧。”
永榮垂頭坐在床邊,低低嗯了一聲。
蘇換覺得霍安抓住她的手,越來越緊。她轉頭去看他,只見他眸子很黑,有深暗隱晦的悲傷。
永榮背著他昏昏欲睡的阿婆在前面走,霍安和蘇換默然跟在后面。
走到一處巷子時,永榮轉過身來,眼睛看著地面,啞聲道,“你們回去吧。我很好。”
霍安點點頭,拉著蘇換站住了。
永榮轉過身,背著他阿婆走進巷子里。夜色正黯,有戶人家的門前屋檐下,挑起一只半新不舊的紅燈籠,發出一團暈光,巷子很深,夜風吹來,蘇換聽得永榮阿婆斷斷續續的聲音,“阿榮……阿婆想吃家鄉的……白糖糕……”
蘇換覺得鼻子有點酸,緊緊依偎著霍安。
這一晚,霍安都很靜默。
蘇換習慣他沒有聲音,但不習慣他如此表情靜默,在黑暗里去抱他,“霍安你怎么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你是不是想你娘了啊?”
屋子里一片沉寂。
忽然霍安翻身起來,點了燈,靠在床頭,拿過木牌慢慢寫:“我十五歲那年,冬天特別冷。我娘生病了,說想吃黃羊肉煨的湯,我獨自進了山,翻山越嶺才找到一只黃羊。”
蘇換撐起身來看,沒說話。
霍安抹了字又寫:“她在村南邊那棵老疙瘩樹下等我,看著精神很好。她說,阿安,娘放心了。我們晚上吃了黃羊肉湯,其實她只喝了一點。第二日早上我去敲她的門,她已經再也不和我說話了。”
蘇換實在沒想到,霍安的娘親走得如此突然,一句話也沒留給他。她的娘親在她十二歲那年離開,但離開前繾綣病榻許久,長日拉著她手說話,以致于她娘親離開時,她雖然悲傷,但是平靜,因為所有人都說,她娘親是要死的。
所以同是親人離逝,她是有準備的,而霍安是毫無準備的,他甚至以為,他的娘親越來越好了,和他說話,一起喝湯,結果第二日,就天人永隔。
蘇換靠在他肩頭上,去摩挲他的手指,“霍安,別難過了,以后我陪著你。”
霍安摸摸她頭發,又寫:“其實我覺得,她有很多話想和我說,但她不說。”
蘇換抬頭看他,“為什么?”
霍安搖搖頭。
蘇換沉默了片刻,問,“對了,怎么從來沒聽你提起你爹吶?”
霍安抹了字寫:“我娘說,我父親是個普通農人,被征去打仗,就再也沒回來。我七歲以前的記憶很模糊,老是想不起我父親的模樣,那時偶爾做夢會夢見他,他很高,喜歡單手提起我坐在他肩頭上,但是面目卻總是看不清。”
蘇換咬著手指尖說,“小孩子嘛,自然記不清楚。我聽花穗說,你七歲時和你娘到的桃花村,那之前你們住哪里啊?”
霍安搖搖頭。
蘇換說,“哦對對對,你記不大清了。”
她想了想,吞吞吐吐道,“你十歲時,生了什么病啊?”
但霍安垂下眼皮,靜默地放好木牌和炭條,吹了燈,摟著她睡覺。
蘇換在黑暗里想,他不愛說就不說吧,反正她是不會嫌棄他是啞巴的。
第二日早晨,霍安恢復了平日的模樣,蘇換也活潑起來,畢竟人的離逝是沒有辦法的事,何況還是別人的親人。
吃早飯時,蔡襄居然從外面回來了。
蘇換想,這個蔡襄,昨晚又去金玉樓鬼混了。
他打個呵欠,對霍安說,“吃過飯你跟我去堂子里,這次走馬,永榮不去了,他阿婆不太好,怕是要離開了。永榮負責的事,就交給你了,不明白的就問我,問阿丘也可以。”
霍安點點頭。
蛐蛐正喝粥,聞言手里勺子一抖,抬頭看蔡襄,“永榮哥的阿婆不好了?”
蔡襄說,“昨晚又咯血了。”
蛐蛐垂下頭去。
蔡襄拍拍他,“待會兒你和卯伯先去看看,我今日忙,改日再去看他。”
蛐蛐點點頭。
蔡襄于是繞過廳堂,回自己房間去換身衣服。
蘇換悄聲和霍安說,“我們要不要也去看看?”
霍安點點頭。
吃過飯,霍安跟著蔡襄走了。
蛐蛐沒有往日活蹦亂跳,覃嬸收撿了些東西,讓他提著,好和卯伯一起去探永榮的阿婆。
蘇換喊住蛐蛐,“蛐蛐,你們老家是哪里的?”
蛐蛐說,“遲州。”
蘇換說,“你們家鄉是不是有種白糖糕?”
蛐蛐有些驚訝,“四姐姐,你們也是那里的人?”
蘇換搖搖頭,將昨日所見所聞告訴了他。
蛐蛐憂傷地摸摸鼻子,“永榮哥跟他阿婆感情很深的。永榮哥從小身體不好,他父母以為他活不長,就把他丟給鄉下的阿婆照看,帶著他的哥哥姐姐,去城里開雜貨鋪。那年蝗災后又旱得厲害,許多人逃難,他那哥哥姐姐與他們走散了,他父母又餓死了,只有他帶著他阿婆,還有我,我們一起逃到一個叫郴縣的地方,在那里遇到了襄哥,然后來了保寧。”
蘇換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蛐蛐,你們那白糖糕怎么做,我來做,你給阿婆送過去。”
蛐蛐眼睛一亮,感動道,“四姐姐,你是好人。”
白糖糕其實很簡單,糯米粉白糖和雞蛋,里面加一些干玫瑰花碎,然后用新鮮的荷葉包著蒸,出屜后雪里透紅,香氣盈然。
蛐蛐跑出去找了許久,才從一個藥鋪里買到一小包干玫瑰花,又到護城河下游去,摘了幾片新鮮荷葉。
把揉好的粉團切成方的,用荷葉包好上屜蒸。
兩個人一直忙到晌午,才蒸好一屜白糖糕。蛐蛐迫不及待拿了一塊來吃,燙得跳,一邊跳一邊驚喜道,“味道蠻像,涼了更好吃,我們那邊都喜歡吃涼的。”
待放涼后用食盒裝好,蛐蛐說,“四姐姐,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蘇換用布帕子抹手,“我去不大好吧,等你安哥回來,我和他一起去。”
蛐蛐說,“唉,襄哥說我們江湖兒女,才沒那么多講究,那些都酸腐得很。再說,我和卯伯都去呢,要不覃嬸也一起去?以前阿婆身子好時,覃嬸有空也去串門的。”
覃嬸這時刷好碗,放下衣袖說,“也是,我陪著四姑娘去。你夫君入了馬幫,說來和永榮他們就是兄弟了,去去也是無妨的,就在前門大街那邊,不遠。”
于是一行四人,提著白糖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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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寂寞孤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