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過了正午。
馬車早已駛出蟠龍山莊的勢力範圍,很快就要到最近的一個城鎮。
一路上,樹蔭搖曳,在山林中蜿蜒的馬道上,時不時可以遇見過路的砍柴人。
這季節,正是草長鶯飛的三月,天很藍,陽光很明媚,樹林裡的鳥鳴很悅耳。
而馬車裡的兩個人卻出奇的安靜。
車簾全部都是垂下來的,擋著外面溫暖的陽光和空氣,幽暗的馬車裡,薛凌風坐在左邊,雙飛坐在右邊,沒有一個準備要說點什麼的樣子。
都是長得很漂亮的兩個人,卻都面無表情的坐著,帶著漂泊在江湖中的人那再也去不掉的那一份凌厲和寒冷,這樣的氣氛——冰凍三尺也就是這種感覺了吧。
薛凌風坐在車窗邊,把窗簾挑開一個小角,眼睛一直看著外面,頭都不回。他的影衛安靜的坐在車的另一邊,一邊等著主人隨時可能下達的指令,一邊悄悄的閉目養神。
馬車裡這樣幽暗的光線讓他感到很舒服,而搖搖晃晃,不緊不慢的顛簸頻率又讓他覺得很放鬆,但只要他的主人一開口,他在任何時候都能立刻清醒過來。
離開幽靜的山道,馬車駛入市集。
車外變得喧鬧,人聲鼎沸嘈雜——商販的吆喝,路人的說笑,街邊巷尾的打架鬥毆,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涌進了這個充滿冷意的小馬車。
雙飛清醒過來,多年的訓練,只要是熱鬧的地方都會讓他神經繃緊。
薛凌風仍是從那個小小的窗角看著外面,忽然他放下簾子,對著車伕喊了一聲“停車”,便飛快掠了出去。
雙飛聽見他在外面跟車伕低聲交談,又過了一會,只見他的主人拉開車簾,仍是沒什麼表情的看著他:“下車。”
一下車,滿眼炫目的陽光照得這個世界格外刺眼,他的主人一身白衣更是像無數的小鏡子一樣反射著刺目的光線,讓他幾乎都無法把視線挪過去。
“二位客官,裡面請啊,裡面請!”
店小二熱情的招呼聲讓雙飛擡起頭,“雲橋酒肆”,紅底金字的大招牌掛在正門,爲附庸風雅,還是用瘦金體寫的,原來他們是停在一家酒樓門口了。
薛凌風朝車伕點點頭,車伕便趕著馬車離開了。他看了一眼那酒家的招牌,衣袂一擺,便朝裡走了進去。
雙飛自然是在後面跟著,低著頭,眼睛只能看著地面,微微瞇起,春天正午的陽光,白花花的,從天上沒有任何遮擋的照著他,對他來說太烈了。
這樣的走路姿勢,讓他直到撞到薛凌風的身上,才驚慌失措的擡起頭來。
薛凌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來的,站在酒樓門口的橫樑下面,看著他的影衛低頭撞到他身上,然後又迅速彈開,一臉的驚恐。
“你別進來。”
他把雙飛擋在外面,還是一臉漠然的看著他的影衛,然後把隨身的小錦囊取下來,扔到他面前,裡面裝著一些零散的碎銀,“要買什麼自己買,太陽落山的時候回這裡來見我,明白嗎?”
雙飛彎腰把錦囊撿起來,又把掉落在地上的碎銀撿回來裝好,小心的把錦囊放進貼身的口袋裡。
“明白,主人。”
他不被允許進去,一離開蟠龍山莊,他就被拋棄了。
看著薛凌風走進酒肆的身影,雙飛低下頭,轉身往相反的地方走了。
這家酒樓外表上看著是酒樓,其實進去以後就知道它的用途是多功能的,那些站在二樓的漂亮少男少女們,不是光爲了擺看的。
飽暖思□,不知道這個酒樓是不是根據這個理念經營的,在客人吃飽喝足之後,還能讓他們一晌貪歡。
孤獨而漂亮的男人總是很讓女人側目,雙飛低頭走在街邊的身影吸引了街上許多女孩子的目光。
她們小聲的朝他指點議論——垂腰的長髮,天青色的長衫,走路的步子很輕,給人一種飄逸的感覺,顯得既溫柔,又不失習武之人所有的那種堅強與力量之美。
那雙幽黑的眼睛裡,卻藏著外人看不到的痛苦。不要在乎,他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
不是第一次看著了。在他成爲影衛重新來到他身邊以後,三年裡,無數次的,他就在窗外的樹梢上看著他和多少男人,女人在屋子裡的牀上糾纏過。
開始看見時的那種痛徹心扉,早已在時光的沖刷之下,慢慢變得可以忍受了。
可是,這一次,那種痛又回來,爲什麼?
是因爲他抱過自己以後,不僅不記得,還再次去找別人嗎?
他已是一個影衛,離開了主人,他能去哪裡,這人來人往的塵世間,再沒有一個地方是屬於他的。
薛凌風走進酒肆裡,完全沒有坐下來,直接到掌櫃的臺前訂了兩間上房,然後又從後門出去了。
這酒樓的後門連著一條小路,再走深一些,便是一片桃花林,三月,這裡已是桃李芬芳。
因爲地勢有些偏僻,又是一條死路,所以很少有人來這裡。
就在這裡,速戰速決好了。
薛凌風一個人走到桃樹林裡,停下來打了一個響指。
五個帶著青銅面具的黑色身影便從桃樹間的陰影處鬼魅一般的躍出來,跪在主人面前。
“你們去跟著他。”
“是。”
影衛們齊聲領命,身影交錯閃爍了幾下,又迅速消失在陰影中。
影衛都已離開,薛凌風抽出佩劍,沉聲道:“跟了這麼久,出來吧。”
一個穿著深藍衣服的男人也提著劍,從暗處走了出來:“把侍衛都趕開,你就那麼不怕死嗎?別告訴我你這是憐惜下屬。”
“反正他們也不是你的對手,我不想浪費這個時間。”
薛凌風握著劍,盯著站在三丈之外的男人,這是兩個月前,在那個晚上曾來找他索要南海明珠的“飛天雙劍”——青天劍。
他還記得這個人當時出手便殺了他的三個影衛。
“那你呢?你就是我的對手嗎?”
對方仇恨的笑了笑。
很難想象,名門正派也會有這麼惡毒的笑容。
這世間已經再沒有“飛天雙劍”了,因爲沒有能從薛凌風手中拿到南海明珠救命,他的搭檔兼愛人已然長逝。所以,這一次,他不是再來拿什麼南海明珠,而是直接要要了這個兇手的命。
“薛凌風,你就是我的對手了嗎?這裡可不是蟠龍山莊,沒有那麼多你的走狗,而且,我知道了你的一個秘密,呵呵。”
“你什麼意思?”薛凌風挑眉。
“馬上就告訴你我是什麼意思!”
刺眼的陽光下,男人手中那把千古名劍“青天”發出炫目的銀光,隨著主人的動作,像一把可以射穿天際的銀箭一樣,犀利的朝薛凌風撲面襲來。
薛凌風擡劍一擋,兩把利器瞬間猛烈的撞擊在一起,放出巨大的顫音。而男人的力道並沒有就此消失,撞擊之後,後勁很快就跟上來,劍鋒下壓,竟直接就將薛凌風逼退到一棵桃樹邊。
薛凌風的後背撞到樹幹上去的時候,滿樹鮮紅的桃花頓時如雪一般的飛舞開來,隨風飄零。
一朵桃花落在青天劍注滿內息的劍鋒上,滑過時已經切成了兩半,打著旋兒落進泥土裡,而那劍鋒,此刻幾乎已經架到薛凌風的脖子上。
“你看,你不行了,薛凌風。”
男人笑了笑,猶如那晚薛凌風對他那樣不屑一顧,霸道的劍道再次用力壓上來,薛凌風皺眉擋著,那一樹的桃花因爲承受了兩個人內力,而幾乎落盡。
“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用內力幫你的小情人療傷?嗯?算到今天,整整十天,對不對?再厲害的高手也經不住這樣的消耗,所以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本來我想等今晚你再次運氣療傷之後再來殺你,以確保我能成功,但是現在看來不用了,因爲你比我想像的還要虛弱可憐。”
一個薛凌風以爲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從另一個人嘴裡完全屬實的敘述出來的時候,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剋制不住的想要去殺人。
即便是像他這樣自制力超凡脫俗的人,也終於惱羞成怒了。
是的,他是每天晚上在雙飛睡著以後,再偷偷進他的房間,點了他的睡穴,幫他運氣逼毒。在他的影衛受刑回來以後,他就開始察覺到他不正常的虛弱和體內只能用內力壓制的奇毒。
但是,這件事情只要有他一個人知道就夠了,他不需要再多一個人來替他做宣傳。
“你好討厭。”
薛凌風鮮少有這樣嚴肅認真表明自己情感的時候,“你真的好討厭!你知不知道,知道我秘密的人都得死,而且必須死!”
太陽落山的時候,雙飛準時回到了雲橋酒肆。
夜幕降臨,酒樓更加熱鬧起來,站在酒肆門口等他的不是他的主人,而是趕車的車伕。
“莊主交代了,要你在房間裡等他,他晚點會去找你。”
雙飛點點頭,跟著車伕進了酒樓。
這酒樓的前堂兩層樓都是逍遙快活的地方,而後堂的兩層樓則都是正兒八經的住店投宿之處。
車伕把雙飛領到薛凌風訂好的房間外面,便離開了。
前堂的喧譁吵鬧在這邊一點都聽不到,雙飛推開房門,一陣幽香撲面而來,寬敞整潔的房間只有一張單人牀,窗臺上則擺滿怒放的花朵。
很明顯,薛凌風今晚又沒有打算和他同牀共枕。
雙飛反身關上房門,點上蠟燭,默默在桌邊坐下。他的手半天沒有上藥了,又開始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