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是明天,其實已經是四天以後了.
王三天天就看見那個男人一早從屋裡出來,在後門的石階上坐著,一動不動的沉默上一整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再進屋去.
他似乎是在看著自己擺弄花花草草,但似乎又是在看別的地方.
雙飛再回去御藥堂看薛凌風的時候,天已經變涼了,沒有明媚的秋陽,沒有藍天和浮雲.
但是那個男人似乎好多了,他進去房間的時候,正看到他靠坐在牀上,和李玉白還有餘凡在談事情.
見到他進來,蟠龍山莊的兩個護法竟然默契的一起向薛凌風告辭.薛凌風沒有攔他們,坐在牀頭靜靜的看著幾天沒有出現的人.
雙飛原本以爲自己已經準備得夠好了,可是當薛凌風看著他的時候,他還是渾身都緊張得繃緊了.他竟然就那樣站在門口,沒有再上前一步.
"有事?"薛凌風微微擡眉,語氣淡淡的.
"嗯."雙飛垂下眼,不再去看他,彷彿這樣可以多少逃避一些,"我想說這次的事."
薛凌風也沒叫他過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冷靜的說道:"你說吧,不要騙我."
"我們在千影門裡認識的."
"他幫過我很多."
"他救過我兩次,有一次他還差點死了."
雙飛其實已經想好了很多該說的話,但是等到了在薛凌風面前開口的時候,不知爲什麼卻變成了一句一句艱難的往外吐.
"他和我,其實我們……”
他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薛凌風等了一會,見那人緊緊咬著脣,不知所措的站在門邊,很想說,但又說不出來的樣子,便淡淡說道:
“你就說你是怎麼救他的吧。”
雙飛擡頭看了一眼薛凌風,對方正看著自己,雖然什麼表情都沒有,但是他心裡會不會嘲笑自己的笨拙?
“那天我聽到二護法大人和您說了他被抓的事情之後,我就想好了要救他。那晚我在您的藥裡面下了蒙汗藥,對不起……”
說到這裡的時候,雙飛不自覺的去看薛凌風,對方一臉平靜,沒有打斷他,於是他又接著說道:“然後,等您睡著以後,我偷拿了您的令牌,去藥堂的寶庫裡取了藍香,又去了刑堂放人。”
“後來我們一直逃到水邊,當時沒有船,他的腿也不能再走了,我們就在岸邊的一個巖洞裡等船來。等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有船來的時候,我們就……”
後面的事情兩個人彼此都知道,雙飛就沒有再說了。
薛凌風見他又很長時間不開口,便問道:“你說完了?”
“嗯。”
“那你們在巖洞裡都幹什麼了?”
雙飛聽薛凌風這樣問,飛快的擡起頭來,想在那個男人的眼睛裡發現什麼,但他什麼都看不出來,薛凌風只是很平靜的看著他,在等他的答案。
他應該不知道吧?那一夜的事情他一定不知道,不然他怎麼可能這麼冷靜,又怎麼可能會去替自己受刑?
雙飛想了四天,想到的答案就是,他可以坦白一切,唯獨不能說的事情只有這一件。因爲,這確實是他徹底背叛他的證據。他一說出來,他覺得薛凌風不可能會原諒他,不可能會再接受他。
可他很想回到他身邊,和他在一起。
“沒幹什麼,我們就只是在等船來。”
雙飛說完,再沒看薛凌風。他祈禱老天爺幫他這一次,他這輩子只要這一次就夠了!
薛凌風沉默無語的看著雙飛,他爲什麼要一次又一次的騙他?!
口裡忽然涌起一股血腥味,薛凌風狠狠把它嚥了下去,“雙飛,你有沒有騙我?你和他什麼都沒做嗎?!”
門邊人似乎有片刻猶豫,但還是說道:“沒有。”
薛凌風沒再說話。這一輩子,他也就只把完全的信任給過他,而他的每一次欺騙,都是直接傷到他的最深處。
他說他會很快回來,結果讓他一等十年;他爲他第一次喝下苦澀的藥汁,結果被他下了蒙汗藥;他希望能聽到他完整的解釋,結果他避重就輕,三言兩語就想把他騙過去。
他不想要這種充滿欺騙的感情。
雙飛見薛凌風一直不說話,只是一個人低頭坐著,心裡開始惴惴不安,“主人?”
他試探著□上的男人。
薛凌風聽到他這麼叫,苦笑著搖了搖頭,“雙飛,如果我不來,你會和他一起走吧?”
“我不會!”門邊的人答得飛快,完全不加思考。
繼續騙吧,把他騙個夠,他真以爲自己沒有聽見那個歸墟三次問的時候,他三次都回答的是要和他一起走嗎?
薛凌風覺得,身上的傷口忽然又劇痛起來,甚至讓他很久都無法說出來一句話。他閉上眼睛,直到疼痛變得可以忍受,他纔看了一眼始終站在門口沒有挪動半步的人。
“你還有別的事嗎?”
雙飛聽到薛凌風這樣問,驚訝的看著他。他以爲他還會繼續問他其他的問題,他還以爲要在他的問題面前編上一百個謊言來掩蓋那個彌天大謊。
“我今天可以留在這裡嗎?”
就這樣了嗎?這麼大的一件事情,薛凌風竟不再多問一句?
薛凌風什麼話都沒有回答就重新躺下來,背朝著外,微微蜷起身體。既然那個人不想說,他就不會再去問;他想要欺騙他,他就接受他的欺騙不去點破。
即使讓他重新選擇一次,再重的刑罰他仍會去替他承受,因爲不論是曾經,還是遙遠的以後,他都不可能再這麼深刻的去想念一個人,等待一個人。
日子慢慢又恢復到一片平靜。
不久之後,第一場大雪覆蓋了蟠龍山莊。
王三的花草被雪淹沒了,他心急如焚的拿著刷子掃除上面的積雪。
薛凌風站在雙飛的門口,並不進去,頑皮輕靈的雪花旋轉著落在他的肩頭,他目光沉靜的看著屋裡面的男人。
“你冷不冷?”
“不冷。”房間裡有兩個暖爐在奮力燃燒。
“吃飯了嗎?”
“吃了。”
然後兩個人再沒一句話。薛凌風站了一會,連屋都沒進,很快就走了。
兩個月了,薛凌風和他一直就這樣。再也沒有和他一起吃飯,也會不長久的盯著他看。
開始時,雙飛自己也主動過那麼幾次。
在他面前主動的脫掉衣服,在他淡得冰水一般的注視下,主動的趴下去服侍他。
在千影門經受了無數的痛楚才學會的剋制和忍受,現在又要改爲主動和熱情,簡直是讓他把當年受的那些痛又重新經歷了一遍。
薛凌風也不是沒有慾望,但他就是不要他,如果他覺得自己要控制不住射出來,就寧肯讓他出去,然後自己用手。
雙飛心裡清楚,薛凌風肯定還在爲什麼事情生他的氣,也許就是那件事。雖然他們現在已經不是主僕的關係,但是已經是習慣性的,他不敢過多的去問他的想法。
他偶然問的時候,薛凌風從來不回答他。
光陰如同雪一層一層的覆蓋掉,流逝得飛快。
年關將近的時候,薛凌風卻忽然又要出去尋寶。
莊裡人都覺得驚奇,因爲他們的莊主很久都沒有出去找過寶貝了。
臨出發的那天晚上,雙飛一直沒有等到薛凌風到自己的房間裡來。於是,他決定過去找他。
自從薛凌風替他受過刑,好像他在莊裡的地位也發生了默默的變化。其他人再怎麼看不起他,也不再敢那麼明目張膽的嘲笑和諷刺。再說,霍君也說過他不再是影衛了。
所以,雙飛去找薛凌風的時候,門口的侍衛這次沒人阻攔。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房門虛掩著,薛凌風正在裡面和慕容璃說話。慕容璃似乎有些不快,不斷的嘟著嘴甩頭,薛凌風看著她笑,並沒有生氣。
雙飛沒進去,也沒敲門,站在外面一直等到他們說完,時間竟不覺過了兩個時辰。薛凌風顯得已經有些疲倦了,慕容璃起身來和他告別。
慕容璃拉開房門的時候,看到站在門口的雙飛,嚇了一跳。
“你什麼時候來的呢?怎麼不說一聲?”
她仰起頭問雙飛,但是並沒有真的等他的回答,接著便離開了。她也困得不行了,明天還要早點起來,偷偷爬到那個雪松上去看薛凌風離開。
雙飛站在門外,看著裡面的男人,原來他今天晚上根本沒有打算去跟他告別。
薛凌風對他的出現沒有半點意外,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有人在他的房間外面站著。
他滅了幾盞油燈,只剩下屋角的一點燭光,然後走到門邊問道:“有什麼事?”
雙飛見他吹了燈,打算準備休息的樣子,就知道他並不想和自己多什麼,“明天你要走嗎?什麼時候回來?”
薛凌風沉默了一會,“兩三個月吧,怎麼了?”
男人的臉上閃過一絲落寂,又搖了搖頭,“沒什麼,我等你回來。”
看著雙飛離開,薛凌風什麼都沒再說。
難道他會感覺不到,他們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嗎?
薛凌風去了很久。
莊裡元宵的盛宴也沒有趕回來。
雖然莊主不在,但是節還是要過的。元宵的晚上依然很熱鬧,只有雙飛是一個人。他在山腰的那個石凳上坐著,看著從山腳延伸上來的那道小路。
天上的月亮獨自成了一個圓,慘慘淡淡的照著山林的積雪。原來沒有了薛凌風,他並不屬於這裡。他在這裡渡過了十多年,可是竟然沒有絲毫讓他留戀的地方。
既然是是爲了他,那麼自己就應該變得對他更有用,就像從前可以時刻守護著他一樣。
三天之後,歐陽玉又來給雙飛診治。
這一年來,他基本每隔三個月就會來一次,老是完成著薛凌風交代的任務。
但這是他最後一次來了,因爲那個男人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而且薛凌風好像也聽照他的要求,沒有讓那個人受過刑或者什麼重傷。
“莊主不在啊?”
歐陽玉見到雙飛以後,隨口問了一句,他不知道薛凌風已經出門尋寶快兩個月了。
雙飛輕輕點了點頭。
他和歐陽玉已經不陌生了,他們交道了多次,所以他說的話,他偶爾會有迴應。
“好啦,這是最後十副藥,以後你只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就不會有問題了。”
歐陽玉把藥方遞給一邊候著的王三,王三接過方子,步履蹣跚的出去了。
“歐陽大夫,有件事想求你幫忙,你可以恢復我的武功嗎?”
雙飛看著歐陽玉,很認真。
歐陽玉喝茶正喝到一半,差點噴出來。
“你用天蠶絲鎖了我的穴道,但是我現在既然已經沒有事了,你可不可以解開?”
歐陽玉發現這個男人表情嚴肅,絲毫不是在開玩笑。
“爲什麼呢?你要武功幹什麼?”
剛問完,他又覺得自己問得很笨,一個以前有過的武功的人,哪有不想把武功要回去的?
“可以嗎?”
雙飛只是追問了一句。
"你做這個決定,有沒有問過莊主啊?”歐陽玉還是不敢隨便動薛凌風的人。
雙飛開始沒說話,但隨後又擡眼看著歐陽玉說道:“你幫幫我吧。我想留在他身邊,我需要一個藉口和理由。”
半個月以後,餘凡不可置信的看到雙飛跪在自己的面前,“餘大人,我想做莊主的侍衛。”
餘凡半天吭不出來一句話,一個影衛變成了一個侍衛?他管蟠龍山莊的安全問題這麼久了,還沒有遇到這樣的事。
又過了半個月,薛凌風終於回來了。
莊裡的衆人按照規矩都站在門口迎接。
雙飛也在,他站在迎接的侍衛當中,穿著和他們一樣的褐色衣服。
薛凌風從車上下來的時候,餘凡領著他們走過去。
“莊主。”
侍衛們一同給薛凌風行禮問安。
薛凌風的眼睛在他們身上隨意的掃了一眼,看到雙飛也在裡面的時候,他立刻轉頭盯著餘凡。
“莊主,屬下待會跟你解釋。”
餘凡壓低聲音說了一句。
薛凌風剛準備再說什麼,一個豔紅的較小身影從馬車撲下來,一下子就躍進薛凌風的懷裡,那漂亮精緻的臉上,一雙眼睛惴惴不安的看著衆多的人羣,又更緊的把薛凌風抱住。
“莊主。”
連聲音都充滿了讓人憐愛的弱小和不安。
薛凌風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他吸引過去了。
在雙飛深黑的眼睛裡,倒映著薛凌風彎下腰,耐心的替那個男孩繫好棉袍的身影。
那個男孩大概十五歲的年紀,正像十年前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