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劍忽然想起離開的時候葉淺淡淡的話來,原來這些年來自己的心性還是沒有磨平啊,居然還是想著那樣的東西,那么長的約定。
也許在說出來的時候,葉淺也沒有想到他會安安靜靜的跟在他后面慢慢的熬過這七年吧?
不管怎么樣,還真像回去再看一次她驚慌失措的樣子呢。
跟著她學了七年的醫術,還真的再沒見過她再一次驚慌失措,只可惜現在不管怎么努力都沒有站起來的力氣,哎,是不是愿望越強烈的時候,實現起來就越難?
終于和西門家的家主正面對決的時候,桑劍發現其實原來自己已經積攢了那么多的仇恨,而對面已經念過半百的老人也是一樣的積攢,所以大家面對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那些想要的報血海深仇的激憤言語。
公平的正面決斗而已。
老家主與桑劍在所有故事的開端那條小河邊決斗,沒有見證人,沒有生死狀,只是決斗,積攢了仇恨之后的決斗。
激斗了一整夜之后,桑劍落敗,老人持劍挑刺他的穴道,將他的一身武功和對于江湖的所有幻想毀于一旦。
桑劍在江湖上行走九年,讓別人家破人亡的同時,自己也家破人亡,從擁有一切開始,到失去一切結束,人生其實就是一場不斷地獲取和失去的過程,你得到的時候,其實你也在失去,只是你只看見裝進來的,沒有看見口袋下面的破洞而已。
桑劍躺在濕泥地里,仰天狂笑。
“西門家的門一直都開著,歡迎你來復仇。”
老人留下這句話,飄然而去。
桑劍沒有再回去見那個女人,他已經失去了保護她的能力了,那些他能給她的東西,他都給過了,現在,桑劍已經不再是桑劍,他只是個廢人而已,一無所有,無牽無掛的廢人。
在路上耽擱了六天之后,桑劍終于好轉,小船一路漂流而下,帶著兩人悠悠蕩進太湖。
桑劍一身血跡的站在葉淺的面前時,她沒有一點吃驚的表情。
“我不能恢復你的武功。而且,我給過你機會,但是你已經放棄了。”她冷冷的說完,然后轉身而去,桑劍一聲不發的走在她后面,她也不阻止。
這一跟就是三個月,他像一個仆從一樣的跟在她后面,看著她寫藥方,看著她醫病,跟著她踏上小船,在太湖里悠悠來往,四處送藥,看著她為那些還有救的人施針吃藥動刀,看著她冷冷的推拒那些依然沒有希望的病人,只是冷冷的,不開心也不難過,就是有人在她面前吐血而死也不見她動容。
跟了三個月之后,她終于淡淡的開口:“為我寫七年的藥方送七年的藥,我就治好你的病。”那語氣完全是一個任性的小女孩為自己說過的錯話找回一個借口,可是她還是繃著臉說出來了。
桑劍從此成為一個跟班,開始寫藥方,采藥抓藥,四年之后開始看小病,六年之后開始替她坐鎮葉云軒,料看各種疑難雜癥。期間她有意無意之間告訴他西門的墳被遷離了西門家的莊園,告訴他她聽說他的墳在哪里,告訴他那個啞了的女人她知道住在哪里,告訴他西門有了個孩子,告訴他那個啞巴女人生了病,告訴他那女人想要見他。
太湖上總是煙雨迷蒙,七年的時間像長江的水,緩慢而有力的流過,太湖水不漲不落,桑劍也漸漸的感覺不到時間在流走,只有一年一度出來探視女人和她的孩子的時候,才明白這一年又這樣淡淡的過去了。
時間漸漸的將這一個人磨得像一張白紙,他習慣了穿著帶著淡淡藥味的長衫在葉云軒里四處游走,習慣了她見到他時淡淡的,沒有表情的臉和眼神,習慣了在西門的忌日那天兩人相對無言的喝個大醉,習慣了探望女人一次之后回來向她說起外面的情況——從初相逢那一年開始,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葉云軒。
在這期間他學會了拿出葉云軒的書房里的那些簫來,摸索著吹上兩曲,六角亭的荷重視帶著淡淡的香味,和他還有葉淺身上的藥味混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給人沉醉的感覺。
葉淺天天在他身邊,聽他吹曲,好或是不好從來都不評論,只是安靜坐著,任由他將一個小節來來回回的改,來來回回的練。
生活簡單而枯燥,早起,洗漱穿衣坐堂,中午休息,下午收拾藥材,夜里查看這一天的藥方,不處理緊急病人的時候就到六角亭去吹簫,和葉淺默默地相對而坐。
他漸漸的習慣并且學會了她冷眼看事的習慣,病人們能救得回來的,便收下,救不下來的變冷眼拒絕,年復一年的給那個啞了的女人送藥中,他漸漸看到醫家給那些已經必死的人藥物之后帶來的無邊寂寞和痛楚,懂得了有些事留不住的時候,就不要再勉強。
恢復武功的念頭被漸漸的遺忘,這一次出遠門,如果不是她提起,他都不會再記起來了。
回到葉云軒的門前,桑劍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氣,這些年一直在這里,離開一段時間之后,總是不習慣。
門口掛著白色的燈籠。
桑劍還沒有走進去,老仆人已經迎了出來。
“怎么了?”桑劍指著那燈籠,奇怪的道。
“姑娘去了。”老人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行李,看一眼那燈籠,淡淡的道。
桑劍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姑娘’是葉云軒對葉淺的稱謂。
“哪個姑娘?”他一把拉住老人,皺著眉頭道。
老人卻只是冷冷的看著他,然后淡淡的道:“葉淺,葉姑娘。”他輕輕的脫開桑劍的控制,拉著真兒,往里走去,“她有心疾,你若早回來六七天,倒也可以見上一面的。”老人搖著頭邊走邊絮絮而言,“她留下了信給你。”他拉著孩子走進去,古井不波的聲音幽幽的傳出來。
信很簡單,只寫著一句話:
“醫家眼里沒有奇跡。
從此,你是葉云軒的主人。”
桑劍只覺眼前一陣發黑。
將那信紙反過來,發現后面還寫著一句:
后堂有病人,隨你處置。
桑劍渾渾噩噩的走進后堂。
西門家的家主躺在竹床上,見他進來之后一驚之后便坦然苦笑。
“因果報應,不是嗎?”他躺在床上,淡淡自嘲。
她分明就經營好了一切,七年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已經走不了多遠,所以她將他留在了葉云軒,教他醫術,西門家的家主知道她收留了他,必然會加緊習武,她是天下第一的醫生,西門家是大族,她自然知道那種武功強練之后是什么后果。
這樣的走火入魔,只要刺一個穴道就能好,但是只要將勁重一分,針刺入增加半毫,便會令病人武功全廢。
她用七年的時間給他經營好一切。
現在,只等著他自己去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