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毐斂起笑容,垂首道:“太后勞頓過度,還是回甘泉宮……”
趙姬冷笑一聲:“勞頓過度又怎樣,會死麼?哼,哼,我就是死了,又有誰會多瞧我一眼。”
她身爲秦國太后,只要她一句話,誰又敢少瞧她一眼。無非是願意聽她的話的人,卻不是她想叫他多瞧一眼的人。
一切彷彿都能如她所願,可原來一切皆非她所願。
嫪毐再不敢多說一句話,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頭,待再擡起頭來,卻發現趙姬早已孤身下了臺階,只將發著愕的自己孤零零地留在殿外。
他喪魂落魄般地瞧了衆人一眼,追著趙姬而去。
陰勝帶著侍衛呼嘯來去,空勞往返,眼看著嫪毐面色鐵青,下屬一個個灰頭土臉,自覺著臉上無光,只是遠遠地,跟在嫪毐身後,退出了秦王宮。
趙高卻正帶著杜長生從宮內出來。他悄悄到盈盈身邊,低聲道:“秦王說:盈姑娘可別忘了,杜長生還在他的手中。”盈盈一怔,正不明其意,便聽他高聲道:“文信侯,小人奉秦王命,送杜長生出宮。”
文信侯揮了揮袖子。趙高將杜長生輕輕一推,杜長生卻踉蹌了一步,幾乎倒身撞倒在了盈盈身上。
電光火石間,他已經朝著盈盈的手中塞了一個東西。
盈盈默然望著他隨趙高走遠,緩緩以指尖撥動手中之物。輕輕的,薄薄的,以木製成,好似是一朵花兒。
是了,她記得從前長生哥哥平日裡沒事,最喜歡種些杜鵑花,也特別愛做些雜耍的玩意逗她玩。可他爲何要在此刻將這樣的小玩意塞在自己手中?
卻見趙高又轉過頭,對著呂不韋道:“文信侯,盈姑娘方纔深夜入宮,說有要事要與秦王徹夜長談。秦王正在宮內等候。”
盈盈這才曉得他方纔那話是什麼意思,她望著呂不韋驚愕瞪大的雙眼,著實無奈,搖頭迎了上去。
※※※※※
秦澤站在寢殿裡一扇推開的窗戶前,望著滿天羣星。
他的目光沉鬱且又自信,全然不是方纔人多時輕佻懶散的樣子。
從前姑姑讓他背過的司馬法,其中的一字一句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凡戰,設而觀其作,視敵而舉。待則循而勿鼓,待衆之作;攻則屯而伺之。
凡戰,衆寡以觀其變,進退以觀其固,危而觀其懼,靜而觀其怠,動而觀其疑,襲而觀其治。擊其疑,加其卒,致其屈,襲其規。因其不避,阻其圖,奪其慮,乘其懼。
所以他一直都很耐心,呂不韋勢大的時候,他便等著嫪毐靠著趙姬,慢慢爬出頭。而當嫪毐已經狂妄到自認能與呂不韋分庭抗禮時,他便要等著兩人鷸蚌相爭的一刻。
好比今夜,遇上嫪毐要來捉呂不韋的痛腳,呂不韋爲了盈盈與他反目。而因著盈盈一番話,嫪毐又在趙姬面前自取其辱。
她闖入宮裡,雖然無意間打亂了他的安排,可又是她這無意所爲,原本擋在他面前無從下手的三座屏障,又出現了他能著手的空隙。
若有盈盈幫他,至少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穩住呂不韋,甚至叫趙姬意志消沉,更能逼得嫪毐狗急跳牆。而他便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排布他想要做的事情。
他早曉得這個蠢丫頭,本就是極有用的。她既來尋他,他又怎忍心棄這有用之用於無用。
何況,她又是這般的善解人意,笑起來時那微微抿起得薄脣,就像此刻天邊的月兒,比起這宮中的任何一人,都要來得惹人憐愛。
他竟不自覺地笑了笑。窗外星羣全落了,那彎斜斜的殘月,淡淡地掛在天邊,再過片刻,也要落了。算算時辰,呂不韋再是固執,可盈盈一定能勸得動她,她也該勸完他了。
果然外面腳步聲響動,一條紫色的身影自殿外進來,可她只是遠遠地站著,低低的聲音:“我暫時勸住了文信侯,你有什麼話,便快些說罷。”
她雖然順從了他的話,可站得這麼遠,話裡卻也有幾分疏離,顯然是一幅拒人千里的樣子。秦澤訕訕地笑:“我……”
盈盈垂頭望著地,嘴角似笑又嗔,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她倒要聽聽,這位昔日的長安君如今的秦王,他說些什麼?
可他就什麼都不說了,他早已忍不住彎下腰,湊上前去好好地瞧她的面色。
不過昨夜一夜不見,她便瞧起來有些清瘦了些,不過她依然還是那麼好看。她那樣擡起眼眸,那柔柔的眼光在他臉上轉動,仍會使秦澤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秦澤不由自主地又上前了一步,盈盈卻立刻退後了三步。他氣惱她躲開她,“哼”地一聲又上前兩步,可她卻又向一旁移開了兩步。
他忽然想起方纔呂不韋攔著自己,連連呼著“秦王持重”,卻見她的眼裡也露出了淡淡笑意。他瞪著她,她的目光又變得漠然,冷冷地回望著他。可一剎那間,兩人竟一起笑了起來。
世上並非沒有人能猜得到他的心思,趙高便能。
可惟有她,不用猜不用想,卻能與他同心同念。
此刻她心裡想著的,一定是和他一樣的事情,所以纔會與他一起笑了。
他突地向前,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盈盈心中一慌,怕他又要做出些荒誕不經的事,想要掙開她,可他用一隻手抓住她的雙手按在背後,一隻手將她攬在懷裡。
他曉得她心中在賭氣,他使勁地按著她,不許她掙扎,不許她躲避。直到她平靜了,認輸了放棄了,他才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地道:“蠢丫頭,我騙了你說我是長安君,是因爲那時我不曉得是誰要刺殺我,我怕是文信侯要害我,你又是文信侯的人,所以纔出此下策。可我如今再不瞞你了,你瞧瞧我,我確實是這秦王宮的主人,秦王趙政。”
盈盈擡起頭,靜靜地望著他。
今夜這番折騰,對她來說,實在有些令人覺得荒唐可笑。
她爲了尋一個叫秦澤的人下落,卻尋到了一個叫趙政的人。還無端捲入這秦王,呂不韋與嫪毐的紛爭之中。而更叫人有些難以置信的是,今夜各人眼中各有文信侯、有長信侯、太后,卻獨獨沒有秦王。
若他真是一個孱弱無能之輩,倒也罷了,可她卻曉得他決不是要屈居人下之人,本又是秦王之尊,又怎麼日日忍得住這樣的羞辱?
可無論怎麼瞧,他臉上依然是毫無表情,甚至有些笑瞇瞇的。
可正是這樣,才叫對了。
命運再是不濟,可仍要臨危不驚,寵辱不怒,這纔是義父告訴她,成大事者所該有的樣子。
所以他就該是秦王,就該是趙政。
那他真的也會是那石碑上的讖言裡,所說的那個“興秦者政”麼?
她多盼他是,又多盼他不是。
可不管如何,從今往後,她便只能當他是秦王,是趙政,再也不能當他是那個落魄的混小子秦澤了。
“趙政……”她輕輕地念著他的名字。
“是。”趙政應了她一聲。
“趙、政。”她又輕輕唸了一遍。
“是我。”他微微笑著,低著頭看著她,又抱得緊些。
這個蠢丫頭,身上的梨花香,真是特別的好聞。
可盈盈卻輕輕地推開他,低聲道:“你要說的話,可是說完了麼?”
“說完了,我……”趙政見她仍是冷淡,徑自坐到席榻邊上,皺起了眉頭。
“我卻有些話要請教秦王,說完之後,便向秦王告辭。”
“你要去哪裡?”趙政瞪起了眼。
“文信侯只給了我一個時辰,聽過秦王吩咐,便要出宮。若非如此,文信侯怎肯讓我進來?”
其實呂不韋還格外交待了她一句“莫要同他廝混……”只是她沒有說出來罷了。趙政愣了半晌,輕哼道:“只有一個時辰,能說什麼話?”
“我只求秦王能放過長生哥……”
“什麼長生短生……”趙政轉身躺到了席榻上,背對著她,悶聲道,“我沒話說了,可你不到一個時辰,也不許走。”
“趙政,你……”盈盈氣他無賴,方纔含在嘴邊的名字竟脫口而出。趙政淡淡一瞥,冷聲道:“什麼趙政,趙政這個名字也是你叫得麼?”卻聽他又笑瞇瞇地道:“你叫這個哥哥,叫那個哥哥,我比你大了那麼多,你怎麼不叫我一聲政哥哥?”
政哥哥……他竟也能面不改色地說出口?
盈盈擡起手指,用牙齒輕輕地咬著,半晌才輕聲道:“他們同你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反正……反正是不一樣,”
“是他們同我不一樣?還是我同他們不一樣?”
他還要顛來倒去的問個明白,盈盈的臉已經慢慢地變得緋紅,她不肯再答他的胡言亂語,只是求請:“長生哥哥他既然……”
可趙政卻將一旁的錦被一拉,矇住了耳朵,大聲道:“我什麼都聽不見,也不聽你說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就問問,覺得和《月冷長平》有不一樣嗎?我就想我每個故事都寫得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