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的人,甫一出生,便被分了三六九等。有些人有幸,貴為帝胄;而有些不幸,則賤為農奴。可無論是誰,但凡活在這世上,卻都一樣要不免生離與死別。
無論是誰,總有親人相隔,只能偶爾在夢中相會,得以慰藉。
但凡有一點可能,誰會愿意去嘗這樣的滋味呢?
無非是因為造化無常,叫人不能不受,不得不苦苦煎熬著。
紫衫少女瞧著眼前這人,自己心中心潮涌動。對他的憐憫之意一起,忍不住又伸出手去,輕輕拍著這人的臂膀,低聲道:“乖孩子,快些好好休息,醒來了傷便好了?!?
她年紀雖輕,可聲音中,卻無形中帶了一股叫人安寧的力量。天大的事情,在她溫軟的聲音中,似乎都會做云煙四散。他的身子動了一動,又再沉睡了過去。
她靜靜坐在席榻旁,瞧著眼前的人,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不曉得過了多久,突地聽到門扇“哐啦”一聲被推開,她抬眼一瞧,夏三帖手里端著個碗,沖了進來。
“叫他服了我這草藥,三帖,只要三帖,立即見效。”夏三帖興沖沖地道。她接過藥來,嗅了一嗅,笑了笑,將藥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你若想他快些好,便把他叫醒他喝了這藥。”夏三帖伸手便想推醒這人。她伸手微微一擋,輕聲道:“他受了傷,好不容易才歇息了,待他醒了我再叫他喝也不遲。”
“那也行,可你得幫他記著,一共要服完三劑才行?!毕娜诘?。
“是是是,曉得了,三帖大夫。”紫衫少女忍俊不禁。夏三帖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環顧了一圈,撿起了方才那卷殘破的書簡和銀針:“我這屋子就讓給他了,我到隔壁客房去睡。”
“也好,多謝你了?!彼曋娜隽碎T,閉上了門扇,這才端起藥碗,到了窗邊,推開半個窗子,將藥潑了出去。
只聽床上那人輕輕□□了一下,她連忙回過身來,見他已經睜開了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冷聲道:“你為何將藥倒了?”
“他這人喜歡鉆研草藥,難得熬的這藥也算對癥??芍委熗鈧?,自然是外敷快過內療。而且方才我給你敷的藥,和這草藥里的成分有些相沖……”她微笑道,想去摸他的額頭。那人將頭一撇,讓過了她的手,仍是冷冷的:“你只聞了一下,便曉得他放了什么藥么?”
“無非是蘇鐵果、五齒劍之類的藥,見得多了自然曉得了?!彼Φ馈?
她說的聽起來輕巧,可想而可知,若非多年的功夫,怎可能一聞之間便曉得。他瞥了她一眼,又問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告訴他,省得他多費力氣?”
她皺了皺鼻子,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想叫他難過?!?
這人似沒料到她這樣回答,怔了一怔,便道:“你見他喜好岐黃之術,又肯花費心力,便也不忍戳破他?”
他似乎天生便有猜透人心的本事,僅憑方才偷聽到她與夏三帖的幾句對話,便猜了個大概。紫衫少女點了點頭,輕笑道:“是了是了,你真聰明,可千萬別讓他曉得?!?
他淡淡地道:“你這樣做,固然是一片好心,實則是誤人子弟。他學不得法,哪日他一不小心用錯了藥,醫死了人怎么辦?”
“曉得了,是我錯了。”她也不多辯解,只是軟聲認了錯。
她低著頭,言語里還帶著點嬌嗔。這樣的四兩撥千斤之法,實在不像一個年方及笄的小姑娘會用的。這人的眼睛朝著窗外瞥了一瞥,聲音沉沉道:“我問你怎么辦?”
他卻不曉得什么叫見好就收。聲音雖不響,可幾個字咄咄逼人,似乎非要旁人臣服于他方才罷休。紫衫少女仍只是笑了笑,好聲好氣道:“你先讓我瞧瞧,退了燒沒有?”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避過了她的手,又是冷冷地問,聲音中還頗含威嚴。
“我的名字……”
“他們叫你盈姑娘,”他思索著什么,打斷了她,“你是文信侯的人……文信侯、文信侯……”他喃喃念了兩聲,突地提高了聲音:“你姓呂?你叫呂盈?”
紫衫少女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笑望著他:“你聽到我同謙伯誠叔說話了么?哦……所以你一曉得他們不敢搜這里,便立刻躲了進來。”
“文信侯怎敢許你用這個名字?”他驚怒非常,不顧盈盈方才救了他,反對著她呵斥了起來。
“呂盈?呂盈……”她好奇道,“這個名字怎么了?你不喜歡么?”
“這是我……”他意識到自己失態,語氣松了些,可臉色仍是有些鐵青,“沒什么……”
“那……你的話問完了么?”她也不追問,仍是笑吟吟地道,“吶……我問你,方才謙伯他們同我說話,可絲毫沒提我們同文信侯的關系,你如何曉得我們是文信侯的人?”她笑著舉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定然是你認得謙伯和誠叔。”
這人輕描淡寫地道:“文信侯呂不韋,當今秦王趙政的仲父,天下人誰不曉得?我見過他府里的幾個下人有什么奇怪的?”他上下打量了盈盈一眼:“你究竟是他什么人?”
他再細看了幾眼,只覺這少女容貌固然秀麗非常,更難得是眉目間還隱然有一股清貴之氣,殊是不俗。他訝聲道:“你的長相……同他倒有幾分相似,莫非你是他的……”
“認得謙伯,確實沒什么,”紫衫少女甜甜笑道,“可敢直呼當今秦王名諱,還能瞧出我同文信侯長相相似的……這樣的人,天下可沒有幾個。”她雙目凝注著面前的這人,低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這人方才氣勢逼人,被她這樣一問,突地身子一縮,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我姓……秦,單名一個……”那名字在嘴里含含糊糊一帶而過,她聽不清楚,追問道:“政?還是成?”
“秦……”這人又嘟囔了一句。她輕聲道:“秦成?”
“唔,”他支吾著應了,又反問道:“你真叫呂盈么?”
“你說你單名一個成字,可我怎么聽著像政字,算了算了,我便擇中取之,叫你秦澤好了。秦以水興,這個澤字很是吉利?!彼脑拕e有所指,兩人到皆是心知肚明,秦澤板著臉,沉默不語。她瞥了他一眼,眼里滿是笑意:“至于我……我名字里卻真有個盈字,我家人都喚我盈盈?!?
她嫣然一笑,又柔聲問道:“你的傷口,可覺得好一點了么?”
秦澤哼了一聲:“有些麻癢?!?
她伸手摸了摸秦澤額頭,只有些些溫熱,顯是高燒慢慢退了,傷口又正在愈合,才會有麻癢之感。她笑道:“那便是要好了?!?
秦澤側目瞧著她,方才兩人短短幾句對話,便覺得這叫盈盈的姑娘思慮縝密,絕非尋常同齡少女可比??纱丝桃娝秊榱俗约簜纳鷼g喜,笑生雙靨,渾然一副少女嬌俏模樣;那聲音多一分太糯,少一分太冷,溫柔軟綿得剛剛好;再聞見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他輕輕咳了一聲:“你的藥很好……”
“我的藥不好,是三帖的草藥好。”她笑嘻嘻地朝他眨了眨眼。秦澤視若不見,只聽見樓下老夏頭喊道:“姑娘,下來吃些東西。你盡顧著照顧他,午飯還沒吃呢,咱們晚上便早些吃。”
兩人不約而同望向朝窗外,天色一片昏黃,果然已經是將近入夜時分了。她應了一聲,對秦澤道:“你一定也餓了,躺著別動,我去端了飯來喂你?!?
“不必,”秦澤左臂一撐,硬是坐了起來,可這么一動,拉扯到右胸傷口,便是一陣劇痛。他“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氣,勉強將腳放下了席榻,卻自然而然地就將手朝著紫衫少女一伸。
他是等著她來扶他。
他平日里一定是仆役成群,習慣了有人來伺候他,所以才將她當成了丫鬟般對待。只是他不曉得,他眼前這個小姑娘雖然素來待人親善,極少計較??伤齾s也是生平第一次,有人這樣理所當然要她來侍奉。
當世之中,唯有義父,和眼前這個秦澤。
可義父和他,豈可同日而語?義父是人人推崇的皓月之光,而這個人……且不說他從前如何,只說他如今落魄,還仍還是忘不了頤指氣使的,想來終歸難成大器。
可他與義父……她又覺得兩人隱隱有相似之處,不在衣著相貌,不在言行舉止,是兩人的眉宇間,似乎都藏著解不開的心事。
旁人瞧不見,可她卻能。
秦澤見她默立一旁,顯然是要袖手不理了,他霎時明白過來今時不同往日,面上有些尷尬。他想要一個人走,又覺得有些吃力,這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正進退兩難間,旁邊一雙小手伸了過來,攙住了他。
這雙手,潔白纖細,卻有幾道暗紅的指痕,隱隱有血絲滲出。
秦澤頓時想起自己方才疼痛難忍時,手指掐入她手背的情景。她倒也乖巧,吃了痛卻絕口不提……
他突地心中泛起一陣奇怪的感覺,只覺得她雖與那呂不韋有關,可瞧得出,她實在是個又善良又體貼的姑娘。
溫柔體貼得……一如他朝思暮想的那人。
他一轉頭,瞧見她如玉的面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他淡淡一笑,轉過了臉:“扶我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