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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嶺南的廢品生意一干就是五年,在伏龍灘鎮(zhèn)郊外的水塘邊沒挪過窩。沒有人相信他賺到了錢,無論是從他五年如一日的苦行僧日常,還是他那從來不見壯大的生意規(guī)模,都不像是一個賺到了錢的老板。跟他同時期入行的同行們此時都開始學壞了,可他陳嶺南依然騎著他那輛“永久”在大街小巷忙碌,可見他混的有多失敗。
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陳嶺南最對不起誰,那肯定就是他那輛二八大杠。時至今日,那輛替他立下過汗馬功勞的“永久”其實早已是風燭殘年,可陳嶺南依然沒有讓它安享晚年。要說起來,此時的“永久”其實早已不是當初的那輛“永久”了,除了把手,車身上其他的零部件幾乎無一例外換過一遍甚至多遍,繼續(xù)叫它“永久”簡直是對“永久”這個品牌最大的冒犯。假如這輛所謂的“永久”是個有生命的人,它毫無疑問會站起來往陳嶺南臉上啐一口唾沫,因為陳嶺南實在是太沒有人性了。其實陳嶺南早就具備換一輛更好的車的條件,然而他卻沒有。陳嶺南為什么要如此毫無人性地對待這輛“永久”,應該只有陳嶺南自己清楚,就像只有陳嶺南自己清楚為什么要五年如一日地過苦行僧生活。
事實上陳嶺南早就發(fā)了,年入萬元輕而易舉。他的廢品生意不見壯大,那不過是身為局外人的主觀看法。在外行人眼里,廢品堆積如山就是壯大,其實并非如此,廢品堆積如山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就是沒把握好市場變化,收購回來的廢品砸在手里了;要么就是在囤積庫存,賭價格上漲。陳嶺南的業(yè)務規(guī)模不見壯大,其實是第三種,市場把握準確,收購回來的廢品不愁銷路,資金周轉快,同時也不囤積廢品賭價格變化,有意規(guī)避不必要的風險,因為輸不起。
八七年春節(jié)一過,陳嶺南果斷結束廢品生意,傾其所有在伏龍灘開辦了屬于自己的建材店。不知道是經(jīng)驗不足還是有心跟簡光伢較勁,陳嶺南把建材店也開在了春風街,跟簡光伢的油漆店相距僅百米之遙。
這是陳嶺南一系列錯誤的開始。
首先第一個錯誤就是選址錯了。建材店所在的春風街是條本世紀四十年代建起來的兩百來米長的老街道,盡管租金便宜,但交通不便,道路狹窄,一次只能通行一輛貨車。簡光伢把店開在這里完全沒問題,因為他賣的是油漆,屬于小宗買賣,客人基本上不會開著大貨車前來采購。陳嶺南則不一樣,他賣的是建材,無論是買進還是賣出,都離不開大貨車,車在門口一停,就把道路完全堵死了。而且建材買賣動輒以噸計,裝卸都需要時間,嚴重阻礙交通。
同時,春風街原來主要是賣生活用品的街道,突然加入一家建材店,其他商家也叫苦不迭,因為切割建材制造出來的噪音嚴重擾民,會影響大家做生意。就因為陳嶺南這條鯰魚,這條街上的商戶嗓門都一律變高了,平日大家見面打招呼也通常是用喊的。在把店開起來的頭兩年,由于大家還沒完全適應,加上跟街坊們還沒有建立起融洽的感情,陳嶺南的祖宗十八代加上九族基本上被人罵盡了。這其中罵得最厲害的當屬一墻之隔的瓷磚店女老板薛云意,這也不奇怪,因為薛云意是第一受害者——陳嶺南店里作業(yè)產(chǎn)生的巨大噪音經(jīng)常把她店里的瓷磚從墻上的展示架上震下來摔得粉碎。因此,只要陳嶺南店里噪音一響,薛云意就要過來操陳嶺南的娘。發(fā)展到后來,陳嶺南的切割工具還沒啟動,薛云意就過來了,好像進化出了先知先覺的特異功能。陳嶺南覺得自己確實該罵,因此薛云意罵的時候也從不還嘴,每次都是笑嘻嘻地點頭稱是,瓷磚碎了也會照價賠償。陳嶺南的原則是,你罵你的,但我就是不改。
為了改善鄰里關系,這年夏天陳嶺南一咬牙一跺腳從薛云意店里買了一個座便式抽水馬桶。那個從香港進口過來的日本產(chǎn)的抽水馬桶從八三年瓷磚店開業(yè)那天便擺放在店里最顯眼的位置。因為時尚新潮又實在太貴,一開始是店里的招牌,后來由于一直無人問津,淪落成了供人觀瞻的景觀。陳嶺南花六百八的天價把這個奢侈品買下來,純粹是為了跟薛云意改善鄰里關系,而非追求時尚,也非實用。
自從把這個馬桶安裝在租住的家里后,陳嶺南一家極少在自家解手。不是舍不得用,而是租住的房子自來水壓力不足,沒辦法沖洗馬桶,每次上完廁所只能舀水沖洗。陳嶺南夫婦倒還自覺,問題是三個兒子剛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沒有沖洗馬桶的習慣,時間一長,把家里搞得臭氣熏天。幾個月后,陳嶺南一怒之下直接把廁所門鎖上了,讓一家人都去店里的廁所方便,因此這個天價馬桶在家里也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砸了嘛,舍不得;賣了嘛,誰會買個二手馬桶?
由于陳嶺南的好脾氣,加上平時還會替薛云意介紹生意,讓薛云意賺了不少錢。薛云意罵了陳嶺南大半年,也覺得不好意思了。盡管以后見著陳嶺南依舊罵,但罵的心態(tài)完全不一樣了,變成了男女之間的打情罵俏,最后兩個人就滾了床單。這是陳嶺南把建材店開在這條街上犯的第二個錯誤,而且影響深遠。
如果說這兩個錯誤都不足以對陳嶺南的事業(yè)構成毀滅性打擊,那么第三個錯誤就真的是毀滅性的了。
陳嶺南考慮開建材店的立足點有二,一是這一行市場巨大,盡管鎮(zhèn)上已有不止一家建材店,可互相之間并不存在惡性競爭,肯定有錢賺。二是在鎮(zhèn)上開建材店的全是鳳凰城老鄉(xiāng),大家可以互相照應。然而事實上這是陳嶺南的一廂情愿,現(xiàn)實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建材店開起來后,進貨的時候陳嶺南意外發(fā)現(xiàn),好幾樣大宗建材自己花錢也采購不來。比如鋼筋和各種排水管道,龍踞的廠家和一級貿易商拒絕供貨給陳嶺南,好像統(tǒng)一了口徑一樣。至于原因,對方也沒跟陳嶺南解釋。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后陳嶺南傻了眼,因為這些自己采購不到的建材不但是建材店里最大的一塊利潤,也是能否撐起一家建材店最核心的商品。缺了這幾樣,自己傾其所有開起來的這家店就不能稱其為建材店,只是一家五金店。陳嶺南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別人都能采購到的普通建材,唯獨自己采購不到。經(jīng)過多方打聽,陳嶺南才得知,是有人故意給自己下絆子。而下絆子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自己的鳳凰城同鄉(xiāng)。至于原因,說起來可笑,是因為陳嶺南抱了阮如璋的粗腿,老鄉(xiāng)們看不慣,所以聯(lián)合起來給他一點顏色。
在老鄉(xiāng)們看來,陳嶺南抱阮如璋的粗腿不但不可笑,簡直就是可惡。眾所周知,鳳凰城人闖蕩江湖能成事,遵從的第一條規(guī)矩就是老鄉(xiāng)們抱團。這個規(guī)矩鳳凰城人走上社會第一天就明白,怎么你陳嶺南就不明白?而鳳凰城老鄉(xiāng)此時在龍踞的老大哥不是別人,正是周澎。周澎原籍鳳凰城,想在龍踞干一番事業(yè)的老鄉(xiāng)拜碼頭自然是拜他。你陳嶺南不拜周澎這個碼頭也罷了,竟然愚蠢到去拜一個外省籍的阮如璋,你這不是攪屎棍子么,大家肯定不會讓你好過。
明白其中奧妙的陳嶺南一下陷入了兩難。自己是不是抱了阮如璋的粗腿?好像確實抱了。幾年來,自己確實不遺余力在攀阮如璋和他的派出所這棵高枝,今天提幾斤水果去慰問派出所的同志,明天給同志們送去幾根解暑的冰棍,后天沒事找事過去跟大家套陣近乎。跟派出所打交道的初期,通過察言觀色,陳嶺南感覺到阮如璋不是很喜歡自己,為投其所好,也做了許多改變,比如知道注意形象了,說話知道咬文嚼字了,頭發(fā)剪得短短的、衣裳天天換、手指甲洗干凈、保持口腔衛(wèi)生,等等。甚至,陳嶺南痛恨自己垃圾佬的身份,潛意識里很有可能就是受到了阮如璋的影響。陳嶺南做的這一切改變,剛開始目的很單純,就是想跟派出所的人交朋友,希望他們在必要的時候能對自己高抬貴手。只是后來目的也確實有點不單純了,覺得攀上了這層交情對自己日后在龍踞的發(fā)展有幫助。所以,老鄉(xiāng)們這么認為也是事實,無可辯駁。
可問題是,自己不過是個收廢品的垃圾佬啊,周澎堂堂市委書記,別說去高攀他,自己連見都見不到他啊!因此,下面就要說到重點了——現(xiàn)在我是改換門庭,還是繼續(xù)抱阮如璋的粗腿?我倒想改換門庭,可我不能這么干,不然兩邊都會看不起我,這是其一。其二,就算我現(xiàn)在改換門庭,像我這樣的小人物,什么時候能見到周澎?他周澎看不看得上我?我在他周澎面前算老幾?機會什么時候才能輪到我?把這里面的利害琢磨明白了,陳嶺南干脆也鐵了心——既然我已經(jīng)稀里糊涂抱錯了腿,那我干脆就一錯到底好了,阮如璋這個粗腿我還抱定了。再說了,什么他媽的老鄉(xiāng)抱團,不過是幾個混好了的人湊在一塊吃飯喝茶而已,如果真有那么團結,當年我陳嶺南剛到龍踞的時候差點餓死在街頭,誰出手給過我半個饅頭?
可情緒歸情緒,店已經(jīng)開起來了,全部身家投進去了,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必須想辦法突破圍剿。求老鄉(xiāng)放自己一條生路?陳嶺南再卑微,也絕對不會這么干,首先太屈辱,其次也沒用。思前想后,陳嶺南只能去找安玉柱。暫時先別去麻煩阮如璋,人家現(xiàn)在是副局長,沒工夫管這小事。安玉柱跟自己關系還不錯,他要能幫上忙自然最好不過,萬一幫不上,再找阮如璋不遲。陳嶺南把自己的遭遇跟安玉柱講了,安玉柱說你別急,我找時間跟老阮聊聊,他朋友多,應該能找到解決辦法。安玉柱把事情應了下來,這事就成了一半。
當天晚上,安玉柱打電話給阮如璋,把陳嶺南遇到的困難匯報了一下。聽明情況,阮如璋沒有馬上表態(tài)。阮如璋怎么也不記得,陳嶺南什么時候成了自己人。吃你陳嶺南幾個爛蘋果硬冰棍就跟你是自己人啦?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之前對你陳嶺南手下留情,一是你安分守己,二是犯不上為難你,跟你是不是自己人沒有一毛錢關系。可接到安玉柱這個電話,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既然你周澎那邊的人硬生生把他陳嶺南往我懷里推,那他不是我的人現(xiàn)在也是了。要是其他什么原因,他陳嶺南這么點破事我還真不想插手。可就因為你們說他是我的人,現(xiàn)在我不想插手也要插手了,因為陳嶺南是第一個你們認為的我的人,我要是見死不救,以后誰還敢投到我阮如璋門下來?想到這里,阮如璋當即給千鹿的趙守政去了電話,把陳嶺南遇到的困難跟趙守政講了一下。
趙守政說老哥,不是老弟悲觀,他們都把影響施加到一個小個體戶身上去了,我們這些人還有翻身的機會么。
阮如璋說守政啊守政,說話注意點,做好你份內的工作就夠了,什么翻身不翻身,你被誰壓迫啦,翻什么身,你想翻到哪去,說得這么難聽。
趙守政說我有覺悟,這牢騷我就是私底下在老兄你面前發(fā)一發(fā),你還不清楚我的為人。
阮如璋說禍從口出,這種牢騷以后跟誰都別發(fā)。你就說我托付你的事你能不能幫上忙。
趙守政說這才多大點事,你讓他明天到我這來一趟。
阮如璋說我先代他謝你了,以后還希望你多提攜他一下——哪天回龍踞,出來聚聚。
陳嶺南的老鄉(xiāng)們本想給陳嶺南一點顏色瞧瞧,殊不知弄巧成拙,顏色沒給了,反而逼出一條巨龍。阮如璋一個電話,陳嶺南在龍踞拿不到的建材,通過趙守政的關系從千鹿拿,成功突破了老鄉(xiāng)們的圍剿。而且,阮如璋跟趙守政交代的那句“以后還希望你多提攜他一下”對陳嶺南日后的飛黃騰達起到了決定性作用。趙守政不傻,以他對阮如璋的了解,阮如璋決不會隨口說這么一句,肯定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因此,趙守政不但幫陳嶺南解決了貨源問題,同時給龍踞建筑公司的老部下們打了招呼。這么一來,陳嶺南不但貨源問題解決了,連客戶問題也解決了。接下來,陳嶺南想不發(fā)達都難。
“我的第一桶金即不勤勞,也不光彩,全憑貴人相助。”陳嶺南多年后在兒子們面前回憶自己早年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時說了實話。
事情的確如此,由于有阮如璋和趙守政等貴人相助,陳嶺南的事業(yè)一炮打響。建材店自開業(yè)以來,來店里采購的顧客最常發(fā)火的不是店里缺貨,而是沒地方停車,因為建材店生意太好了。那段時間陳嶺南每天忙得只吃一頓飯,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別上火,別上火,煙在茶幾上,你先抽根煙;茶在茶幾上,你先喝口茶,我這很快就好——別上火嘛。陳嶺南的生意好到什么程度呢,前來店里采購建材的貨車隔三差五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街上的商戶甚至揚言要宰了陳嶺南。為此,陳嶺南把全家人從老家接了過來。然而,即使全家人來了也幫不上陳嶺南太多忙。繼母陳阿嬋此時雖然才四十開外,可她是個目不識丁的鄉(xiāng)下婦女,半輩子沒離開過村里,除了在家里洗洗涮涮,其他什么都幫不上,甚至由于無法適應城市生活,剛來到龍踞那段時間里終日哭哭啼啼,沒少給陳嶺南添堵。妻子林子芳倒是個勤快能干的女人,可也畢竟只是個女人,干重體力活也力不從心。而孩子們此時的重點是學習,更是不能指望。于是陳嶺南又把已經(jīng)分家的弟弟陳嶺北兩口子叫了過來,可最后發(fā)現(xiàn)也指望不上。陳嶺北兩口子在老家是工人,被哥哥叫到龍踞后總覺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犧牲,所以干點活就跟哥哥講條件,而且是那種干一塊錢活拿兩塊錢還覺得吃了大虧的主。無奈之下,陳嶺南只有把在老家鄉(xiāng)政府工作的小舅子林子燁也叫了過來。結果沒想到的是,小舅子來到后,陳嶺南不但一點沒閑下來,反而更忙了,因為小舅子的到來讓陳嶺南的建材生意一夜之間又上了一個臺階。
林子燁是個商業(yè)天才,上來就無師自通開創(chuàng)了“送貨上門、服務到家”的服務。客人電話下單,店家送貨上門,這種開創(chuàng)性的經(jīng)營方式即大大提高了經(jīng)營效率,又跟客戶建立了長期穩(wěn)定的合作關系。而且,街上也不堵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