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你怎么來了?”王氏等在屋子外,見到來人不只是自家小弟王恒, 還有親娘, 連忙迎了上去。
王家外婆手上提著一個籃子,里頭放的滿當當。推了推王氏的手道:“你知道什么,這中暑的事兒可大可小。小事不過一粒仁丹就能應付, 要是大事,有的孩子就因為這等小事沒站住!”
王氏聽她娘說的這樣嚴重才收斂起了輕松的神色, 抓住王恒的衣袖道:“總不至于如此吧?我家鶯姐兒平日里好吃好喝,也從不往大太陽底下走。論到做活兒, 那也是輕省的很, 何至于大病!”
今日的事情有個起源, 原來是趙鶯鶯上午的時候就覺得皮膚發(fā)燙昏沉沉, 只不過她當是天氣太熱的關(guān)系。她又是一個苦夏的, 有這樣的癥狀并不奇怪, 也就沒在意。等到過了午晌才覺得越來越不舒服,胸悶、惡心都一齊發(fā)作了。
還是趙蓉蓉發(fā)現(xiàn)的及時——午覺醒來之后叫趙鶯鶯做活兒, 這才看到趙鶯鶯臉色慘白,整個人如同水里撈起來的一樣。
方婆子雖然只是做穩(wěn)婆, 但醫(yī)婆的事情知道一點。立刻就讓兒媳把孫女放到了家里陰涼通風處,給趙鶯鶯灌了鹽水,喂了仁丹,好生照料了好一會兒。這時候趙鶯鶯也漸漸緩和過來了,只不過依舊頭昏沉沉的。
“晚間時候給鶯姐兒好生洗一個澡, 到時候我給她刮痧,保管到明日就好了。”
話是這樣說,王氏卻不覺得十分放心。于是傍晚便讓趙蒙跑腿去小三巷請自己的弟弟王恒過來,王恒如今是藥鋪里的坐堂大夫,專門診小兒科。他來看一看,如果真的沒事兒她才能徹底放心。
只不過她原沒有想到,不過是小孩子中暑而已,何至于驚動到孩子外婆還要親自跑一趟。
王家外婆親自來一趟卻不是閑著沒事做,而是真怕趙鶯鶯有什么事——確實如王氏所說,趙鶯鶯一不會再大太陽底下走,二沒有體力活,好端端的怎么會中暑。王家外婆只能想到趙鶯鶯是身體弱。
而這些病癥最怕的也就是身體弱!要是一個健壯的,隨你怎么勞累怎么大太陽,事后總會復原。身體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算好生養(yǎng)著也常常讓人提心吊膽。
趙鶯鶯這時候人半躺在床上,旁邊是大姐趙蓉蓉看顧她。整個人依舊很難受,不過精神好了一些,腦子也清楚了。
對于自己中暑這件事她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中暑無非兩樣,要么熱的厲害了,要么身體弱,或者雙管齊下。而她前者肯定沒有,不然一起同進同出的趙蓉蓉為什么沒有中暑?
身體弱?她確實有些苦夏,但絕對不能算是身體弱的那一種。她要是身體弱,當初也不能被劉家當成是丫頭使喚幾年,一點兒事兒沒有。她要是身體弱,在皇宮那種地方,時刻需要繃緊神經(jīng)的地方,早就病倒了。
而實際上呢,上輩子她過的再難再坎坷,身體卻是好的,一點小病小災都沒有過。三伏天的時候她不是沒在廚房打轉(zhuǎn)老半天,這都沒中暑,這時候怎么會中暑!
但是現(xiàn)實就是這樣,方婆子看一眼她就知道她是中暑了。王家舅舅來了,稍微給她把脈,也是一樣的話。
“鶯姐兒這的確是中暑,我瞧著還有一些思多想多,晚上休息不好。或者就是因為這樣,氣越發(fā)不足了,這才這么容易中暑。”
趙鶯鶯的毛病并不大,王恒把脈之后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了,人也很輕松。
“最近中暑的人很多,我們藥鋪每日都要送進這種病人。小孩子素來比大人體弱,那就更多了。”王恒告知王氏:“大姐家里孩子多,特別是年紀小的鶯姐兒、芹姐兒、茂哥兒三個,要格外看顧。”
王恒不止說這些,還留了一些防備中暑的要,也就是仁丹、藿香水這些東西。起先王氏還推辭:“這些東西家里都有,今年預備地早,沒有入夏之前就買了!”
王恒卻不收回來了,笑著道:“家里就算有那也一定是照著一般的分量來的,我瞧今年熱的不同往常,用的肯定多!大姐,你也不必為我想著節(jié)省,這些東西外頭價都翻了天了,我們這些藥鋪的大夫卻還能便宜買到。”
王家外婆也在一旁幫腔:“你就收下,難道做大夫的還能少了藥吃?”
王氏終不說話,讓趙蓉蓉把藥都收進柜子里了。這時候方婆子端上來井里涼好的綠豆沙:“親家和孩子他舅勞累了,喝碗綠豆沙!”
綠豆本來就是解暑的,在今年夏天也漲價不少。關(guān)鍵是漲價之后依舊難買,每天非得起個大早去糧鋪才能順順當當買到綠豆。王家倒是不少綠豆,這是趙鶯鶯和趙蓉蓉端午節(jié)前多買的,那時候價錢可比現(xiàn)在低得多!
王氏送了王家母子二人出門,又把之前王家外婆送來的籃子遞上。這籃子里頭原來放的是幾樣鮮果,最適合夏天吃,算是給趙鶯鶯探病送來的,也是給趙家一家人嘗。現(xiàn)在里面放的一包綠豆一包薏仁,算是有來有往。
王家外婆看到籃子里依舊滿當當,卻沒有拒絕。就像她往趙家送東西是關(guān)愛女兒外孫,王氏給她東西何嘗不是一樣的心理。何況如今趙王兩家也都不差這一點了,收下倒更好!
趙鶯鶯中暑,晚上有方婆子刮痧。果然就像方婆子說的那樣,整個人好多了。到了第二天,雖沒有立刻大好,但在床上休息感覺良好,自覺明天就可以一切如常了。
這一天趙蓉蓉為了做活看顧趙鶯鶯兩不耽誤,干脆把針線笸籮等拿到了趙鶯鶯的西廂房。至于趙鶯鶯,她被勒令不許做活兒,于是只能幫著趙蓉蓉打打下手,做一些繞線之類的活計。
兩姐妹正在說閑話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面巷子里好大的喧嘩,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不過兩個人都不是一定要看熱鬧的性子,而且曉得避風頭的道理,也沒有去打聽。等到聲音小了才叫來趙芹芹,問她有什么事兒。
趙芹芹喝了好大一碗酸梅湯,才準備說話,外頭麥瑞娘就到了。人沒進屋聲音先至:“你們知不知道外頭是怎么回事兒!”
外面確實發(fā)生了大事,而且還不是什么好事。但是看麥瑞娘的神情興奮,不知道的人恐怕無法意識到這一點。這就是小孩子了,天塌下來反正有大人撐著,他們還覺得格外有意思呢!
麥瑞娘是看完了整套熱鬧的,便對趙蓉蓉趙鶯鶯道:“你們是沒看見,當時我正在巷子里水井旁等著打水——今天排隊打水的人格外多,其中還有好些生面孔,應該是別的巷子的。”
這些日子氣候熱,相應的需水就多,水價也上漲了。有的買水的人家舍不得了,就開始自家出來打水。只不過打水的可不止住在巷子里的人家,還有別的巷子的!
這里就要說一句了,太平巷子是一個大巷子,又深又闊。當年扎根在這里的人打水井就格外湊了多一些的錢,整個巷子前中后打了三口水井。這也是為什么太平巷子有很多人家不打水井的原因。
——打一口水井要的銀子也不少!選點選的好,打井容易要好幾兩。要是打井的時候不順,最后的工費料費能有二十來兩。這個價錢可不是人人都能拿出來的。
要是真急等著用水井也罷了,苦一苦攢錢吧!不過太平巷子的住戶顯然沒有這樣迫切,靠著巷子里的三口水井,雖然平日用水稍稍麻煩,需要挑到自家的水缸,但總算用水無虞。
有太平巷子這樣打水井多的,自然也有沒有打水井的。這大多是當年最開始的時候沒遠見,沒做這件事。等到后面要均攤銀子到人頭,大家意見不一,大多數(shù)時候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些巷子有的人家自己有水井當然不必發(fā)愁,有的人家則是或買水或多行幾步路到隔壁的巷子挑水。
“平常也就算了,大家打水的沒有這么多。但是如今是什么日子?都急等著打水不說,天氣還這樣熱燥。眼看著前面好多排隊打水的都是別的巷子的——這該怎么想?”麥瑞娘也是等著打水的太平巷子人,天然的就是站在這一邊的。
趙鶯鶯對這種心理表示理解,于是問道:“然后呢?”
有人捧場當然好,麥瑞娘笑著道:“我身后排著左屠戶家的三哥,他和左大叔一樣都是脾氣急的人。當即就陰陽怪氣抱怨了幾句,那些外頭巷子的人一開始還忍著,畢竟是借人家的東西。只不過啊...”
原來事情也是由小到大的,開頭不過幾句口角。后來不知道是哪一個推搡的幾下,這一下可把兩邊的火氣都點起來了。來挑水的人大多帶著扁擔,這時候方便了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一個個掄起扁擔就上,一下變成大亂斗。
“我是和女孩子,又早早躲到一邊去了,當然沒人管我。”麥瑞娘慶幸一樣的拍了拍胸口,得意道:“這就是我見機快了!”
就像鄉(xiāng)下也會因為爭水之類的事情發(fā)生村子與村子之間的械斗,偶爾這些街坊也會因為各自利益打斗。而這種很多人參與的亂斗,只要沒出大事,本著法不責眾,官府都是不管的。就讓牌長保長這些人自己商量著辦。
正說話間王氏進來了,這會兒送進來的是趙鶯鶯的‘特殊照顧’。因為她中暑了不是,所以王氏午間特地叫住了冰庫的冰車,買了一塊冰。把冰打碎之后上面澆上糖漿和桑葚之類的果子,做出來的‘涼食’分成幾份,趙鶯鶯獨得一大份,其他人也有幸嘗幾口。
等王氏出去,麥瑞娘就羨慕道:“外面冰價都上天!你娘竟然舍得買冰!”
趙鶯鶯奇道:“這有什么,外頭冷淘又不貴,家家戶戶都吃得起罷!”
趙鶯鶯所知的,本朝各地方城市都流行藏冰。很多并不是為了自家消耗,而是為了夏日里賣給別人。因為冰窖越來越多,冰也就越來越便宜。就算買不起冰,等到街面上買一份冰涼涼的冷淘總是可以的。
麥瑞娘笑起來:“鶯姐兒恐怕很久沒有外頭走一走了,所以不知道呢,今年冰價比去歲最貴的時候都高了一倍。現(xiàn)在不要說賣冰了,就是冷淘店,因為冰價的關(guān)系也貴了不少呢!”
趙鶯鶯心里記下愛聊這個訊息,等到晚上王氏特意來看她的時候就順勢說起來:“娘,今年冰價是不是比往年還要貴了一倍?”
王氏當她是因為白日吃了冰覺得不好意思。于是安慰她道:“再貴又能貴到哪里去?我們家又不是常吃的!而且也不獨獨你一個人吃,家里上下都吃了。這好歹是過夏,哪能不吃冰!”
趙鶯鶯卻不是這個意思,立刻問道:“娘,去歲也是干旱且熱的厲害,為什么今年卻比去年的冰還要貴?”
王氏一開始沒當一回事,隨口就道:“去歲的冰已經(jīng)是前年的價上翻跟頭了。”
說完這句話王氏才覺得不同尋常!確實,氣候這么熱,冰價上漲是理所當然的,但是長的這么厲害是為什么——因為今年受不住熱買冰的人家更多了。
趙鶯鶯又慢慢道:“娘,你聽說今日下午巷子里打架的事情了嗎。這種事也是以前沒有發(fā)生過的,我想著...我想著...”
趙鶯鶯吞吞吐吐起來,王氏早就不把趙鶯鶯當成是一個尋常孩子了,見她這樣便道:“你有什么事兒就說吧,反正說錯也沒有什么。”
這句話給趙鶯鶯下定了決心!確實,這是和自己親娘說話,又不是和那些皇宮里的貴人說話,做什么那么小心翼翼。
于是把自己所想都說了出來——她并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先說了之前從麥瑞娘那里聽來的,揚州附近鄉(xiāng)下的情況做引子。
鄉(xiāng)下去年已經(jīng)遭了一回災了,今年當然就有一些傷了元氣。不過只要今年有好收成,那便恢復了。可是沒成想,老天發(fā)天災是連著來的。去歲干過一次,今歲又干了一次。
揚州河網(wǎng)密布,灌溉方便也沒有用,天上不下雨燒的地上冒煙,該有的影響一樣跑不掉。最多,最多就是這邊不會絕收而已。
現(xiàn)在的揚州鄉(xiāng)下到處是憂愁之色,家底厚一些的還能保持鎮(zhèn)定,家底薄的已經(jīng)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娘,人家不急著別的,只急著一件事,那就是買糧食!”趙鶯鶯總結(jié)道。
她沒有一上來就說之后會如何如何下大雨,揚州附近會有水患。那能說嗎?說了也要有人信呀!反而只說干旱,不過說干旱也是一樣的。
“我聽瑞娘姐姐說,那些農(nóng)戶人家往往是留下下一年的口糧和種子,剩下的糧食才會賣了做生活。所以每當家里沒有存糧的時候總想要想辦法填上——這也是人家生活經(jīng)驗,不管什么年景,家里的糧倉總要裝上口糧,不然有個什么災難,那就是等死!”
趙鶯鶯就借著這個說話——這也是很顯然的,實際上這些日子揚州的糧價已經(jīng)起來了一些。只不過現(xiàn)在的漲價還是半成一成這樣,算是一年里比較正常的波動。
可是趙鶯鶯知道,一旦發(fā)生大災,那時候的糧價就不好說了。漲價三四倍是輕的,最怕的是有錢也搶不到糧食——糧店那時候還怕買糧的人沖擊糧店呢!
“娘,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病了,就是覺得心慌。”趙鶯鶯找了一個理由,然后道:“想到這件事就覺得不踏實,不然我們家存一點兒糧食吧!”
趙鶯鶯說完了話就等著王氏的反應,不過她的把握還蠻大的。一個是現(xiàn)在的行情確實有糧價上漲的勢頭,有一些有囤糧習慣的人家已經(jīng)常常往糧店跑了。另一個就是糧食這種東西,家里永遠是要吃的,而且放個一年半載的也放的住。只要趙鶯鶯勾起了王氏的一點點擔心,她就當是買個心安也會去買糧食的。
“娘,這買糧食了,又不會浪費。”
趙鶯鶯最后一句話就是最后一根壓倒駱駝的稻草,王氏算是聽進去了。只不過面上依舊笑著:“你這人小鬼大的,這種也一直藏在心里思量?得了,這件事自然有大人去照管,你照管好你自己,我就念佛了!”
王氏是這么說,趙鶯鶯卻知道這是答應下來的意思。不過趙鶯鶯沒想到的是,王氏沒有立刻行動起來——說起來王氏也不是無知婦女,聽到鶯姐兒說了種種之后就像是被人提了一個醒,然后腦子里就想到了很多。
趙鶯鶯只說天氣熱擔憂糧價,想讓王氏買一些糧食存在家里。這不是趙鶯鶯只有這一點想法,只不過她唯恐說的太多顯得奇怪,便只挑了最明顯的來講。但王氏顯然是一個觸類旁通的,一下就想到了更多。
第二日早上出門買菜王氏就叫住了趙蓉蓉:“蓉姐兒住腳,你呆在家里煮一鍋粥,買菜的事兒我去!正好有些東西要買!”
趙蓉蓉不疑有他,立刻答應下來,系上圍裙就去了廚房。
王氏上菜市場買菜并不只是為了買菜那么簡單,而是為了切身看一看現(xiàn)在市面上有什么變化。
菜市場上人很多,王氏就專門找那些打扮樸實,像是趕集一樣上菜市場賣東西的人。這些人往往不是菜市場上的菜販,而是揚州周圍鄉(xiāng)村里的農(nóng)戶,把家里的土產(chǎn)帶來賣,多少賺點錢補貼家用。
王氏最先看見了個賣夏桃的婦女,那夏桃像是自家樹上下來的果子,便問道:“大姐,這是你家里的果子?”
那婦女很是熱情,立刻滿臉笑容道:“是家里栽種的三棵夏桃!可甜可水靈。家里人舍不得吃,讓來揚州城里賣掉,好給家里補貼買東西。”
王氏狀似無意道:“買些什么呀?是油鹽醬醋還是針頭線腦?”
這些東西也是農(nóng)戶一般會買的,因為他們需要且無法自給自足。王氏這樣閑話問出來也一定不奇怪。
那婦女卻搖了搖頭:“買糧食,等這些果子都賣出去了,我就去糧店買糧食。去年和今年連著收成不好,家里的存糧都空了,再不想辦法就得餓肚子!”
聽著婦女絮絮叨叨,王氏想到了一點。去年的小旱災大多數(shù)農(nóng)戶都是有存糧的,那自然能過下去,即使那很苦。但是今年呢?經(jīng)過去年的消耗,存糧大多空了,這種時候收成又不行。
不說出現(xiàn)災荒——揚州這么有錢怎么可能出現(xiàn)災荒!甚至都不用等到朝廷出手,揚州的那些個鹽商自己湊錢就能解決。他們也是很清楚的,自己做鹽商遭人恨,所以每逢大事,這些鹽商都記得要做一做好事。
不管真心好意還是裝模作樣搏好名聲,但好事就是好事。
只是沒有災荒也夠嗆,只要這場大旱在繼續(xù)下去,糧價往上走高是必然的!唯一的疑惑是糧價到底會高到什么地步。這就要從旱到什么時候,旱情有多嚴重來看了。
王氏買了兩斤夏桃,然后就告別了那婦女。滿市場地走了一遍,確定所有的菜或多或少都上漲了一些。考慮到如今的氣候,這也正常——無論是種菜的還是養(yǎng)豬捕魚的,恐怕都不容易。
但現(xiàn)在的王氏已經(jīng)先入為主了,所以看到這些事情只會往天氣干旱上聯(lián)想。
等到最后逛完了糧店,王氏心里計算著價格走出來,她已經(jīng)有了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