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沉沉,大雪紛飛,初雪過后的永安城白茫茫一片,街頭巷尾人煙渺渺。先帝駕鶴西歸,新帝登基,尚不滿十二。祁國上下一片哀殤,連這雪都飄得動容。
城外七里,山坳溝邊,雪落得比城里更密更急,天地渾然一色,本就清冷的郊外荒山,看不見半個人影。
一團毛絨絨的小東西,蜷縮在冰冷的雪地中,純白的毛色,腳邊幾點殷紅。
她伸出粉嫩的舌,舔舐腳上的傷,眼淚在狹長的媚眼中打轉。
疼死呦呦了。
“呦呦——呦呦——”小毛球哀嚎道。
她有些后悔,第一次妄圖出山,居然遇到這皚皚大雪。厚雪掩埋了路上應有的路標,她正打算回頭是岸,一不當心,卻被身后覬覦已久的,窮兇極“餓”的野狗咬住了后腿。虧得她不是普通的走獸,慌張中三兩下收拾了野狗。
這是她頭一回受傷,她不知傷得輕重,緩緩回頭,單瞧見白雪上刺目的血紅,耳邊一嗡眼前一黑,倒在了雪里。
這荒郊野嶺的,若再沒人出現,她胡呦呦就該凍死了,她渾身打著寒顫,意識不清。
算著來這世間二十年,從未離開這座出生的山頭,還未遇著一個相好,未嘗過與凡人恩愛的滋味,香消玉損實在冤枉。小毛球人窮志短,此生此世最向往的,不過是邂逅一位細皮嫩肉的白面書生,為他紅/袖/添/香。
可看著四周的光景,遇著個三大五粗的樵夫都難!
老天爺連我這芝麻大的心愿都不予實現,忒小氣了點,嗚呼哀哉。
“呦呦——呦呦——”小東西伸長脖子,仰起尖尖的下巴,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嚎啕了兩聲。
其聲低回婉轉,悲涼不已。
天寒地凍惹人愁,趙里仁皺著眉頭,籠著袖子,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山道上,忽而聽見旁邊的林子中傳來一聲鬼泣般的哀喚,他暮地一僵,打了個冷激靈。
果然,文思太過敏捷,也不全然是件好事。僅僅一瞬間,他腦海里閃過許多念頭。
他心中泛癢,不由自己地抬起腿腳,邁向側道的小林。是人是鬼,他都想一探究竟。果然,好奇心太重,一定是件壞事。
“嘎吱——”“嘎吱——”腳下傳出尖銳的摩擦聲,四周寂靜。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也許是只鹿?趙里仁一邊走,一邊試圖放松緊繃的情緒。他穿林而過,“啪嗒!”肩頭不經意間碰落了樹杈上的積雪。“喀嚓!”枯萎的枝椏不堪重負,被積雪壓生生壓斷。他的神經再次繃緊,但此時此刻,仿佛任何撥動神經的聲響,都阻擋不了他的前進的步伐。
飛雪無情地拍打在他凍紅的臉上,趙里仁忽然鼻子一酸:一切都是為了藝術啊。
這樣一想,他的腳步更加堅定了。
好難受。
白毛球被折斷的枝椏驚醒,只覺得身子滾燙,燒得難受。
她依稀聽到,不遠有個腳步聲一點點靠近。有人來了?她豎起耳朵,聽出那是一個矯健的步伐。
太好了!有救了!
白毛球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惜四肢綿軟,只得趴在原地,瞪大眼睛。
“呦呦——”白球再次呼救。
她轉瞬想到:冰天雪地,荒郊野嶺,恐怕遇人非淑,來的是個糙漢、莽夫……
她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小眼神里既倔強又委屈,索性閉上了眼。
“咦?”
來人在她面前停下,語調有些訝異。
她翕開一個眼縫,眼前一雙樸素至極的厚棉靴,還用說嗎,肯定是個山野村夫!
她昂起頭,因心灰意冷故而動作傲慢,并且微微把臉側向一邊,哼哼唧唧道:凡夫俗子不配領略本狐的驚世美顏。她目光斜睨而上,那人灰藍色的短衣收扎在褐色布腰帶里,尚不能遮住臀部,簡直粗鄙。并不是她嫌貧愛富,哪怕是個落魄書生,她也可照收不誤,但一個句句不離柴米油鹽,不懂吟風誦月的大老粗,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贏得她的一顆狐心。
“枯林隱沒雪紛飛,小路盡頭遇美人……”
上方不期然飄來一個溫潤如玉的聲音,她一愣,抖落狐耳上覆蓋的薄雪,抬眼驚奇地去看那人的臉,定定地看了半晌,瞬間氣血上涌,頭暈目眩,體力不支,呆呆地倒了下去。
帥……
真帥……
趙里仁看著眼前昏厥的狐貍,憂心忡忡:撿還是不撿呢?會不會有獸瘟呢?
他正犯愁,忽爾發現小狐貍受了傷,屏住呼吸,蹲下身仔細察看小白腿上的傷勢。周圍的雪地并無大片的血跡,不像失血過多。但瘟神也怕冷,深冬發瘟癥的情況甚少。他推敲不出狐貍暈厥的原因……
罷了。
趙里仁以防萬一,從腰袋里掏出一個小陶瓶,摘開瓶塞,支到狐貍鼻子下來回晃晃,收起瓶子,大把捏住她后頸的一塊毛皮,像提貓一樣將她提起,放入懷中。狐貍任他擺弄,一動不動的像死了一般。他覺得她沉甸甸的:看來平時飲食不錯。
趙里仁轉身折回下山的路。
山下有個葫蘆村,盛產葫蘆聞名。家家戶戶門前都搭著涼棚。夏日能遮炎,但秋天卻不怎么好看,枯藤搖搖欲墜般盤纏在棚頂。這場急雪太突然,村民們多躲回了屋。
左鄰右舍都養著家禽,讓別人看見他抱了只狐貍回家可就不妙了。趙里仁趁四下無人,一溜煙跨進一間土院。
老皇帝才去,永安城內凄凄然一片,沒甚趣味,他遂買了這座遠在城外山旮旯里的小院,剛住進來幾日。他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所以小心謹慎,怕惹是生非。
趙里仁進屋抖掉衣服上的雪花,找了根草繩一頭栓住狐貍脖子,一頭系到桌腿上,嘴角揚起:這樣就逃不了。
他把狐貍擱在桌上,避開傷口替她擦干身子,一雙大手撫上狐貍白絨絨的毛,柔順光滑,他滿意極了:了不得,終于見到了活的狐貍。今晨一時興起上山野游,意外拾到只狐貍,算是了了平生一愿。
“在下‘柳埋名’,幸而姑娘遇到的是在下,”趙里仁拱手向一動不動、死作一團的狐貍,作揖道:“柳某不才,略通醫術,若姑娘不嫌棄,柳某愿意為姑娘治傷。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趙里仁言行中滿滿的恭敬,可那暈厥的狐貍豈能聽到他的話,看得到他的人?
屋中自然沒人回答他。
他絲毫沒有感到尷尬,反而一臉欣喜,抱拳道:“多謝姑娘信任,在下這就去配藥。”轉頭走進了連著的藥房。一邊配藥、洗傷口、上藥,一邊神神叨叨,一系列舉動勝似失心瘋。
不一會兒,他看著救治妥當的小毛球,臉上露出一種超脫的喜色。他姑且還有自知之明,擺出一副“我拿自己也沒法”,無可奈何的樣子:假使有其他人在場,說不定會把區區會當成瘋子,誰讓區區我深愛藝術,矢志不渝呢。
夜晚臨睡之際,趙里仁一邊解開腰帶,一邊看著桌上一小碟未動的酥肉,那是他晚飯時從嘴里省下來的,他搖搖頭。脫下外衣的一霎那,“嘶——”冷氣讓他豎起汗毛,他看看一動不動的小毛球,覺得它也會冷。
“這東西會不會咬人吶?”他猶猶豫豫,再一深思,覺得狐貍或許撐不過明日了。心臟驀然一縮,將小毛球抱至床尾,拿被角蓋好。忽然記起什么,披了條蠶絲氅,寥寥幾筆記下:得狐一只,甚歡喜。他回到床上,夜里迷迷糊糊夢見隔壁的雞被狐貍叼走了,睡得不太踏實。
胡呦呦受傷不重,不負所托,第二日中午便“活了”。睜眼看見一對漆黑的人眼,她嚇了一跳,若不是后腿上還傳來隱隱的疼,還有屋里飄散的草藥味,她甚至要以為自己在做夢了。
眼前的那張臉,竟是真的存在?
狐貍卷曲著小爪子,伸手戳戳他的臉,很有彈性,果然是真的額!
這無可挑剔的帥,生無眷戀的帥,竟然是真的!
且此人正沖著她笑呢!
狐族多美人,她開心的以為,小狐真是天生麗質,連原型都討人喜歡。
趙里仁顯然被忽然睜開的狐貍眼,和忽然伸來的肉爪弄懵了。
他用了午飯,便趴在桌上觀察這狐貍的相貌。對普通人家來說,狐貍偷人食物是匪徒,該死;對富貴人家而言,狐貍皮是驅寒避暖之良品。所以趙里仁從前見過的,都是死狐貍。
“從未這樣機會……”他撫摸她,像對待一塊稀世美玉,他圍著桌子看了一圈又一圈,嘴邊一直擒著微笑。被狐貍一戳,他的笑容凍僵在臉上,醒了?
仔細看狐貍笑的彎彎的媚眼,竟像在回應他一般。
他嚇得踉蹌跌倒,才思太快,果然不太好,這不就把自己嚇著了。
是不是,所有的狐貍都會笑?抑或眼前這只已修煉成妖?
“姑、姑娘醒了?”趙里仁脫口道。
他都快被自己的敬業精神折服了,此情此情,他不但沒有撒腿就跑,反而沉著冷靜地續上了昨日構思的話本——《金玉狐緣》,窮書生雪中遇狐。
胡呦呦迷茫地向后張望,沒人啊。她斂起目光,自問道:恩公知道我是女妖?一眼就把我看穿了?
回想起睡夢中,有只大手曾在她身上摩挲。她面上一熱,羞答答地把頭埋進前爪,只留一雙烏溜溜地眼睛在外面打轉。羞煞狐矣……
狐貍還有這樣的儀態?趙里仁張著大嘴,它貌似還很配合區區,扮出了嬌羞狀……難怪時間有“狐貍精”一說。
“噗噗噗!”火爐上燉著的鍋突然噗出水來。
趙里仁忙跨過去將鍋蓋揭開。望著鍋中清澈見底的沸水,把惋惜都寫在臉上了。
為了深入地刻繪筆下人物,他才看了一兩本醫書,原本一星半點也不會,所以在醫術方面只懂皮毛,所以他并未想到能救活那只狐,所以他燒了一鍋水,待狐貍咽氣,然后剝皮烹肉。可狐貍肉好吃嗎?他不知道,所以想嘗嘗看。他怕狐肉太腥,準備了一筐蘿卜,想著葷素搭配著吃,味道應該不錯。
“活宰?”趙里仁心中冒出一個聲音。
算了,他立馬否定這殘忍的想法:我趙里仁雖無父無母,但這狐貍指不定父母建在,兄妹一窩。
他眉頭攢動,覺得自己并不缺這一頓肉,毅然將蘿卜塊撲通撲通地抽進鍋中。
趙里仁回頭,看見狐貍正廢力地啃噬脖子上的草繩,喉嚨發出“嗚嗚地”嗚咽聲。
胡呦呦是野生的,從沒受人圈養過,突然失去自由當然慌張。
這野狐怕是受到了驚嚇。趙里仁一臉佛相,走過想拍狐貍的頭,安慰一番。卻猛然想起,這是一只野狐,而不是自己養的小貓小狗,所以負手道:“姑娘且放心,柳某斷然不會傷害姑娘一分一毫,姑娘只安心養傷,待傷勢痊愈,再回家不遲。”
小狐貍頓了頓,歪著腦袋看著趙里仁,想不通救命恩人為何知道她是女妖?莫非眼前的大帥哥,是神仙?可她嗅了嗅,屋里只有凡人的氣息。會不會是修仙的俗家道士呢?她見他眉慈目善,心情頓時跌入低谷:仙有仙途,妖有妖路,這不是一條道上的,根本走不到一起!
狐貍的小心臟受不了這么大的刺激,再度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