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 時間又過去了幾個月。
懷信可汗服用的草烏頭,終究還是傷了身子。剛開始的時候,每日如果不能按時服藥, 就會出現頭疼眩暈的癥狀。大夫經過與朵麗公主的商議, 採用逐步減少劑量的方式。這樣雖然拖得時間長一些, 體內積累的毒素也多一些, 但日常的痛苦卻會少很多。懷信可汗畢竟已經年齡不小了, 太過激進的方式給他的健康造成的影響,恐怕要遠遠大於多服用一段時間草烏頭所造成的影響。事到如今,也只能兩害相較取其輕了。可喜的是, 懷信可汗確實在一天一天地好起來,在朵麗悉心的照料陪伴下, 懷信可汗也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意念消沉, 臉上偶爾也有了笑容。
阿庫頁外逃給王庭帶來的影響, 正在慢慢消退。這也是因爲阿庫頁之前一直對大唐抱著輕視仇恨的態度,對吐蕃反而親近, 所以懷信可汗也不大放心讓他獨立處理什麼政事。他這一走,與其說對王庭日常政務處理有損害,還不如說是在王庭諸人心上起了一次大震動。關鍵時候,還是大相古同思起了決定性作用,他總是那樣沉穩鎮定, 讓其他人看了都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關於阿庫頁爲什麼突然離開王庭, 雖然古同思奉了朵麗公主的命令, 僅僅輕描淡寫地說是阿庫頁不服懷信可汗教導, 但是終究有些風言風語傳了出去。只是這件事關係太大, 誰也不敢當面去問朵麗公主和古同思大相,慢慢地, 大家也就都在心理上接受了阿庫頁不再是回紇王子這樣的事實。
而朵麗公主,也擔當起了處理日常政務的責任。懷信可汗從剛開始的不置可否,到後來的時而給予指點,在他心裡,已經接受了女兒要承擔這樣責任的事實。雖然,回紇從來沒出現過女性可汗,王庭的大臣們也從未想過會是朵麗公主而不是阿庫頁王子,代替懷信可汗處理政務。可是剛剛經歷過這一場變故,人人都暗自自危,惟恐自己說了不合適的話做了不合適的事,讓其他人以爲自己是支持阿庫頁的人,在這樣的情勢下,不就是自尋死路嗎?時間久了,衆人才發現,原來朵麗公主的才能並不僅僅是在馬上刀上,處理事務雖然有時稍嫌不夠成熟,比起懷信可汗來卻更有銳意進取的風範。再加上大相古同思在一旁全心全意地輔助,這幾個月下來竟然沒出什麼紕漏。這樣一來,衆人更是心悅誠服,更沒有什麼話說了。
朵麗既然曾經下令要求追蹤阿庫頁的行蹤,消息也很快傳來。阿庫頁一路西行,去了咄羅勿部。王庭的大臣們,有的揣度朵麗的心思,提議派兵去咄羅勿部,順便追究咄羅勿部族長之前謊報的責任;也有的說只要以可汗名義發一道旨意去,要求咄羅勿部交出阿庫頁即可。可是朵麗沉思之後,都一一拒絕了。
別人不知道,古同思和容若卻知道,朵麗是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置阿庫頁。她不想大張旗鼓處理這件事,以免傷了懷信可汗的心。可是現在王庭的情形,也不能讓她有閒暇去親身處理,如她曾經說過的那般去尋阿庫頁決鬥。所以,她選擇了暫時迴避這件事。
容若一直陪在朵麗身邊。她雖然在李泌處學了治國濟世之道,之前卻從來沒有用過。此時朵麗代理懷信可汗處理回紇的政事,她跟在一旁,只是偶爾給幾句建議由朵麗和古同思參詳。慢慢地,有什麼事古同思也會主動來問容若的意見。
朵麗有時也會滿含歉意,握住容若的手,道:"你本來是個自由自在的人,可卻爲了我留在這裡。如果不是因爲我,現在你應該已經在西域了。"
容若笑道:"西域,我什麼時候想去都可以。能和公主在回紇多聚聚,也是難得的。"
朵麗握了握容若的手,再不說什麼。
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眼看著漠北的草原由芳草萋萋轉爲草葉枯黃,又眼看著冬天也來了。
這一天,朵麗正在大帳中察看西域送來的有關邊防的文書,古同思和容若也陪在她身邊,對邊防不足之處進行討論。
突然帳外跑進一個侍衛,稟報道:"啓稟公主,胡咄葛和咄羅勿兩部的族長來王庭覲見可汗和公主,離王庭現在只有二十里了。"
朵麗一怔,忙道:"準備號角儀仗,我親自迎接。"
侍衛答應一聲,出帳傳令去了。
朵麗望了望古同思,又望了望容若。
古同思道:"自公主從胡咄葛部回來之後,再也沒從胡咄葛部傳來什麼消息。倒是有傳言阿庫頁是去了咄羅勿部,那畢竟是他母家的部族。不知今日這兩部族長聯袂而來,又有什麼事情。"
容若道:"這兩部都是回紇的大姓重族,不妨讓他們來了看看再說。無論怎樣,公主以禮相待,也不會授人以柄。"
經過這幾個月來的學習鍛鍊,容若的回紇話已經完全可以應付一般的日常對話。
古同思點頭道:"正是如此。"
朵麗又命侍衛吹起召集號令,召來王公重臣,親貴大將,向他們說明兩部族長到來的事。
不多時,侍衛進來稟報:"號角儀仗已經備齊。兩部族長也很快就到牙帳了。"
朵麗公主爲首,大相古同思緊隨。容若本來身爲漢人,想避開這樣的場合,可在朵麗的執意堅持下,也只得跟在朵麗身邊。再往後,回紇的親貴大臣們依照身份高低排開。
衆人出了牙帳,只見帳外已經鋪了紅地氈,從帳門口一直延伸到遠處。地氈兩側站立著一對對手持號角的彪形大漢。
遠遠地,果然見來了一行人,卻在離牙帳還頗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就已經下馬,沿著紅地氈走到帳前來。古同思打了一個手勢,頃刻間號角齊響,雄壯的聲音迴盪在草原的天地間。
來的這行人,當中兩個走在前面。其中一個正是朵麗和容若在胡咄葛部見過的加吉額多。另外一個卻是一名老者,身材略顯臃腫,虯髯已經花白,臉色黑紅,面貌雖然平凡,但也別有一股威嚴氣勢,不消說,這便是那咄羅勿部的族長迪拉。
見到朵麗公主和大相古同思帶領大臣們親自出迎,加吉額多和迪拉心中十分高興,這並非僅僅是因爲公主對他們二人的重視,而是代表了回紇王庭對胡咄葛和咄羅勿兩部的尊重。
二人依照回紇禮節,向朵麗公主行了禮。加吉額多道:"有勞公主出迎,胡咄葛和咄羅勿兩部不勝感激。"
朵麗笑道:"二位族長遠道而來,多有辛苦。快請進帳吧。"
將兩位族長讓進了大帳,朵麗又特意命人搬來兩個座位,請他們落座。朵麗問起兩族今年的狩獵情形、牛羊越冬情形等等,加吉額多和迪拉都一一作答。
說了一會兒話,朵麗見咄羅勿部族長迪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而加吉額多也頻頻看他,似乎又在向他示意什麼。
朵麗含笑向迪拉道:"族長似乎有什麼話想要說?無論是什麼,在這裡都但說無妨。"
迪拉欲言又止,加吉額多對他報以一個鼓勵的眼色。迪拉終於長嘆一聲,站起身,跪在朵麗面前:"迪拉有負可汗和公主的重望,之前聽信阿庫頁的慫恿,向王庭密報不實消息,險些釀成大禍。今日迪拉是來向可汗和公主請罪來的。"
朵麗心中有數,臉上卻還帶著寬和的笑意,站起身去扶迪拉:"族長何必如此?之前的事,都是別有用心的人挑撥,所幸族長並未真的做出什麼危及回紇根本的事。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可好?今後的事咱們再從長計議。"
迪拉身爲咄羅勿部族長多年,自然聽得出朵麗言語中"既往不咎,以觀後效"之意,連忙道:"公主說的是。自從做出那件事之後,迪拉寢食難安,日夜不寧,心中只覺得對不起可汗,對不起回紇的祖先,但又不敢來見可汗和公主。在胡咄葛部族長的鼓勵下,今日才壯起膽子,向可汗和公主請罪。誰料公主竟然如此寬容,更是令迪拉心中有愧啊。"
朵麗看了一旁的加吉額多一眼,見他正注視著迪拉,神情剛毅,目光中蘊含著坦然之色,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動。
迪拉又道:"爲表示我和咄羅勿部的誠意,這次我來不僅帶來了大批獸皮和牛羊,還將罪魁禍首阿庫頁帶來了,任憑可汗和公主處置。"
朵麗一怔,她之前並未想到迪拉居然真的狠下心將阿庫頁綁回王庭。可是這卻是雖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事。
迪拉和阿庫頁之間關係再親密,卻也不能讓咄羅勿部給一個大勢已去的王子陪葬。朵麗越是按兵不動,越是對咄羅勿部不聞不問,迪拉心中越是忐忑不安,不知這位公主在考慮以什麼手段對付咄羅勿部。咄羅勿部再是回紇的大姓氏族,也不能和王庭、和整個回紇分庭抗禮啊。
朵麗正在猶疑間,忽聽得帳外的侍衛一聲高呼:"可汗駕到。"
朵麗連忙站起身,向帳外迎去。帳中其他人也跟在公主身後,出帳去迎接可汗。
懷信可汗在侍衛的扶持下,正走近牙帳來。因爲天氣寒冷,可汗身體還頗爲虛弱,因此在常服之外又多加了一件毛皮的風氅,雖然風氅半遮著臉,卻仍掩飾不住懷信可汗的臉色青黃,體態消瘦。
朵麗心中一陣難過,連忙走上前幾步,扶住可汗:"父汗,您怎麼來了?應該派人來叫我一聲,有什麼吩咐讓我去您帳中便好了。"
可汗笑了笑:"朵麗,這些日子你也夠忙的了。我也沒什麼事,只是聽說胡咄葛和咄羅勿兩部的族長都來了。既然人家來了,我也不是動彈不了,總得給人家這個面子纔是。"
加吉額多和迪拉也都迎了上來。
加吉額多是自從當上族長後,首次來王庭,因此懷信可汗並沒有見過他。聽朵麗公主介紹之後,懷信可汗笑著點了點頭:"果然是少年英雄。聽說你將胡咄葛部治理得不錯,那就好那就好。"
迪拉卻是老相識了,懷信可汗又和他寒暄了幾句。
一行人進到牙帳中來,朵麗公主自然將正座讓給了懷信可汗,自己坐在一旁。
迪拉硬著頭皮,將剛纔向朵麗所說的,已經把阿庫頁帶回王庭交由可汗發落的話重新說了一遍。
懷信可汗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容,神情卻變得有幾分僵硬。要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既然如此,便將他帶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