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元濟負著手, 在屋內來回地踱步。
後天,他就要回淮西了。這些天來,他在長安見過的人說過的話, 都要在心裡捋上一捋, 想清楚還有些什麼疏漏。
正在這時, 侍從來稟報, 坊晉刺史李大人來訪。
吳元濟一怔, 他從未想到李愬會登門造訪。想起那一日在大明宮中天子宴前的種種,不由得心中又略略有些不安。
不過他也只不過是微一失神,隨即連忙吩咐有請李大人, 自己也迎出內院。
李愬和吳元濟兩個人見了面,先簡單寒暄了幾句。
吳元濟忍不住問:“不知李兄來見小弟, 有何指教呢?”
李愬略一沉吟, 道:“吳兄莫怪在下多事。在下明日就要回坊州了, 臨走之前,卻有些話, 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吳元濟笑道:“李兄和小弟相識多年,有什麼話不能說呢?李兄但說無妨。”
李愬卻問道:“請教吳兄,當年淮西距衡山路途迢迢,吳兄卻爲何不辭勞苦趕赴衡山, 拜在李泌老師門下呢?”
吳元濟雖然出乎意料, 卻也答道:“李泌老師胸中才學天下聞名。能拜在他的門下, 學得他一二分的本領, 是莫大的幸事。”
李愬點了點頭, 道:“正是。吳兄與在下同在李泌老師門下學藝,只爲學得濟世安民、萬里平戎之策, 等待日後有緣,一展胸中抱負。”
吳元濟笑道:“現在李兄掌管一方兵馬,日後出將入相也指日可期,也算不負胸中所學了。”
李愬搖了搖頭,卻道:“當今天子,文韜武略,眼光高遠,自從登基以來,海內鹹服,國順民泰,實乃大唐中興之主。不知吳兄以爲如何?”
吳元濟雖然心中別有打算,卻也不由得點頭同意道:“皇上即位之後,勵精圖治,確實氣象一新。”
李愬道:“良禽擇木而棲,此其一也。皇上素有大志,而且剛毅果敢,行事決斷。吳兄可記得當日在衡山之時,李泌老師出下題目,宦官、藩鎮、結黨,哪一個爲患最深嗎?”
吳元濟點了點頭:“歷歷在目。”
李愬道:“想想皇上當日所言,再看二王八司馬的過往,可知皇上是何等言必信行必果的一個人。現在皇上既對治理藩鎮已下決心,也斷不會半途而廢。且看楊惠琳、劉闢之流,已知皇上的決心手段。古人有云,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又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此其二也。”
李愬的話觸動吳元濟心事,吳元濟低頭不語。
李愬又道:“更何況自安史之亂以來,百姓久經戰亂,顛沛流離,苦不堪言。近些年來,難得安定下來,過幾年太平日子,一旦再起戰亂,又將流離失所。此其三也。既然如此,吳兄何不上體天意,下察民情,決定去從?”
李愬雙目凝視吳元濟,語音深沉,神情懇切。
吳元濟低頭半晌,終於擡起頭來,長嘆一聲,道:“李兄如此推心置腹,真教小弟慚愧莫名。”
李愬微微一笑:“你我兄弟,何必介意這個?”
吳元濟苦笑道:“不過小弟實在也有苦衷。吳家世鎮淮西,如果這份基業在小弟手中斷送,小弟即使死了,也沒有面目去見地下先人。”
李愬一皺眉頭,道:“吳兄。”
吳元濟截道:“小弟知道李兄句句珠璣,實是爲小弟著想。但小弟心意已決,只能辜負李兄的好意了。”
吳元濟語聲雖然不高,但辭意堅決。
李愬心知此事無法轉圜,只得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既然如此,在下也無話可說。只得就此告辭了。”
吳元濟將李愬送出大門外,忽然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能與李兄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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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愬道:“咱們這幾個人,聚聚散散,日後總有相見的去處。”說到此處,李愬又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吳元濟笑道:“小弟與李兄殊途卻不同歸,只盼日後再次聚首,不是沙場相見就好。”
李愬點了點頭,道:“希望如此。”
二人別過。
吳元濟迴轉到內堂來,剛剛坐下,隨從又來稟報:“魏博田節度使來訪。”
這一次,吳元濟並不十分意外。
將魏博也拉入成德、緇青、淮西等河北諸鎮的聯盟裡,是吳元濟與王承宗、李師道等人早就商量好的,因爲吳元濟與田興有同窗之誼,因此上才決定這一次在長安尋個合適的時機與田興攤牌,也纔有了吳元濟初到長安就拜訪田興之舉。
現在,田興來了,大概他已經想好了加入淮北諸鎮盟約的事了吧。魏博兵精糧足,實力強勁,有田興的加盟,實在是如虎添翼。
想到此處,吳元濟不由得嘴角流露一絲笑意。
吳元濟將田興迎入內堂,在侍從送上茶來之後,便屏退左右。
田興捧著茶盅,眉頭深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吳元濟心中暗覺好笑,原來田興也是想贏怕輸之人,大概正爲不知要爲加入河北諸鎮聯盟付出何等代價而忐忑不安。
吳元濟慢條斯理地喝完杯中的茶,這才帶笑向田興道:“田兄有什麼話,只管說便是。小弟已經將左右閒雜的人喝退了,你我之間,又有什麼不能直說的呢?”
田興抿了抿嘴脣,終於下定決心,道:“既然如此,小弟便直言不諱了。”
吳元濟點了點頭,以示鼓勵。
田興道:“前些天聽聞吳兄的一番話,小弟回去左思右想。承蒙吳兄錯愛,邀魏博與淮西、緇青、成德等鎮同進共退,可是小弟見識鄙陋,才疏學淺,不能與吳兄等人比肩。還望吳兄見諒。”
田興將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心中頓時坦然,人也放鬆下來。
聽聞田興如此說,吳元濟微微色變,好半晌,才沉聲道:“田兄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覺得魏博地位殊異,不屑與淮西、緇青、成德爲伍嗎?”
田興搖頭道:“小弟怎敢如此狂妄自大?只是小弟胸無大志,對目前景況已經頗爲滿意,不想再生枝節。”
吳元濟道:“魏博原是田家的基業,傳到田兄手裡,再在田兄手裡傳下去,理所應當。田兄難道不希望子孫永鎮魏博,也告慰田家列祖列宗嗎?”
田興道:“能否傳承下去,也要看子孫後代的才幹運道。說到基業,李錡乃是淮安王李神通之後,金枝玉葉,皇家後裔,不更是鐵打的基業嗎?不也一樣風流雲散?還有楊惠琳、劉闢等人,哪個有好下場?”
吳元濟冷冷地道:“你怕當今皇上?我卻不怕。”
田興搖了搖頭,道:“家母自幼便教導小弟,忠君愛國,乃是大義所在。當今皇上執政愛民,小弟自然景仰萬分。”
吳元濟看了他半晌,臉上神情冰冷。
田興坦然回望過去。
兩個人對視良久,吳元濟終於搖了搖頭,道:“既然如此,小弟也不能勉強。道不同,不相爲謀。田兄只管去做朝廷的牽線傀儡,將魏博大好基業雙手奉上吧。”
聽了吳元濟的話,田興也不以爲仵,只是站起身,施禮道:“那小弟就告辭了。”
吳元濟也不答話。
田興走了兩步,又迴轉身來,開口道:“吳兄,其實你……”
吳元濟揮了揮手,道:“田兄如果是相勸小弟,就免開尊口吧。剛纔李愬已經來勸過一回了。我決心已定。”
田興怔了怔,只得苦笑一聲,道:“那吳兄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