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膾炙人口的名句,容若頗能背上來幾首,可是諸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等句,想來只有經過離亂的人才能寫出,未免不合劉禹錫此時的年齡。
想到此,容若便答道:"劉大人有一首《秋詞》,雲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別出機杼,令人讀之忘憂。"
劉禹錫心頭一震。這首詩一反秋詞傷秋悲秋的調子,頌秋贊秋,原是他的得意之作。可是卻不入時人之眼,雖然寫出已有兩年,卻並未廣爲流傳,沒料到今日竟然在這個少女口中吟誦出來。這纔始知少女剛纔所說欽佩他的詩才並非虛言。
劉禹錫心中不免感動,抱拳道:"多謝武姑娘讚譽,劉禹錫慚愧。"
二人就此聊開去,也甚爲投機。容若對詩詞歌賦的認識,是經過幾千年歷史的檢驗和提煉的,自然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劉禹錫越聽越是驚訝,越想越是佩服。旁人見了,也紛紛加入他倆的談話中,氣氛十分熱烈。
其中只有程異,因爲他本來就是官居監察御史之職,職責便是監察官員是否言行有虧,時間長了自然也養成冷眼旁觀的習慣。容若剛隨洋川王進來,他心中便覺得不妥,現在看容若和這些人漸漸熟絡起來,大家雖然在談詩論文,可說的話既然多了,言語之間自然免不了略略牽涉到朝政,又想到容若的父親和自己這些人對朝政的意見相左,更是如坐鍼氈。
他終於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向容若問道:"武姑娘,武大人近日可好?"
衆人聽到他提起武元衡,心中都是一驚,本來談得興高采烈一時忘形,也都清醒過來,各自收聲。
容若心中雪亮,目光在程異臉上一轉,輕笑道:"家父身體還康健。至於其他的,原也不是我這當女兒的關注得到的。"
程異凝視她:"可是武姑娘見識卓絕,豈可只限於閨閣?"
容若仍然微含笑意:"各人理想不同。再者,每個人也是獨立的個體,自然各人對各人的言行負責,這和父子親疏無關。"
程異一怔,沒料到竟然聽到這樣的言論,只得道:"都說父子連心,怎麼與親疏無關?"
容若又笑道:"如若父子必須一脈相承,又怎麼會有漢武帝的輪臺悔過和思子宮呢?"
程異頓時語塞。
漢武帝是歷史上公認的雄才大略的一代君主,強勢、□□甚至殘暴。他加強君主□□和中央集權,變更制度、開疆拓土、征伐四夷,甚至不惜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五次大規模對匈奴用兵。而他的兒子太子劉據性格的突出特點是仁慈、敦厚、柔弱、溫和、謹慎,不懂帝王權術,如果當上皇帝,他必然施行仁政、改善民生、愛惜民力,減輕人民負擔,反對窮兵黷武,減少對外戰爭。由於這樣的根本思想的衝突,導致父子最後反目,漢武帝以"巫蠱"名義欲廢太子,劉據舉兵反抗失敗後自殺。漢武帝到了晚年,深自愧悔當年作爲,下"罪己詔"進行"輪臺悔過",修"思子宮",追思劉據併爲他平反。
眼看程異無言以對,王叔文急忙上前解圍:"師舉(程異的字)多喝了幾杯,言語唐突,武姑娘莫怪。"
容若一笑,站起身來:"我也有了幾分酒意,況且今日實在叨擾各位,也該告辭了。各位盛情,容若無物可報,只得勉強寫幾個字。在座諸君高才,還請不要見笑纔是。"
說著,容若走到一旁設著筆墨紙硯的桌前。提起筆,藉著三分酒意,容若存心想和這些人開個玩笑,心中暗道:"白居易啊白樂天,如果我所記不錯,你是劉禹錫的好友,也該是這個時代的人。可是我還沒見過你,說不得了,也只好對不起你了。"
揮毫落筆如雲煙,容若寫下了:
"贈君一法解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蓍。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復誰知?"
寫罷,容若把筆一擲,像男子那樣向衆人團團作了一個揖,轉身而去。這男子動作她當日女扮男裝入南詔、進衡山原也做慣做熟,此時用出來,姿態瀟灑大方。
李緯也站起身來,朗聲笑道:"本王不勝酒力,也該告辭了。多謝王侍讀招待。"
王叔文連忙還禮,將洋川王送了出去。等他轉回身來,看見其餘諸人正在傳看容若寫的那一張紙,奇就奇在看過的諸人都沉默無語。
王叔文伸手接過,一路讀下去,心中更是詫異。這詩文沒有絲毫閨閣脂粉之氣,慷慨之中又飽含哲理,聯想到剛纔容若與程異所言,更是別有深意。
王叔文放下紙,嘆道:"這位武姑娘可惜是個女子,如果是位鬚眉男兒,想必也是我輩中人。"
劉禹錫本來沉默,此時卻突然開言道:"即便她是個女子,也不見得遜於鬚眉男兒,劉禹錫便自愧不如。"
王叔文卻向他笑道:"夢得何必過謙。我看武姑娘對你倒是另眼看待,說不定……"話未說完,他便住了口,含笑不語。
劉禹錫搖頭嘆道:"我還有自知之明,這樣的女子,又怎是凡夫俗子能配得上的?更何況還有洋川王珠玉在前。"話雖這樣說,可他臉上卻有一絲淡淡的悵惘之色一閃而過。
出得門來,上了馬,李緯側頭向容若笑道:"容若,你可是生氣了?"
容若也沒留意李緯在稱呼上的改變,只是揚了揚秀眉,道:"哪裡有那麼容易生氣?借酒裝瘋而已。反正這些人要見也都見過了,好酒也喝過了,找個由頭該走就得走了,總不成非要留到酒闌人散。"
李緯笑出聲來,打趣她道:"你說得對,咱們就這樣揚長一走,連壽禮都不用送。"
容若瞪他一眼,也忍不住笑起來。
笑也笑罷了,容若向李緯問道:"王爺和王侍讀這些人平時走得可近?"
李緯立即明白了容若話中未盡之意,笑道:"近是說不上,就是平日裡見了也會客氣一番。他們對我們兄弟幾人倒都是不遠不近的。"
容若心中微微一動。
李緯又問道:"容若,據你看,今日在場的這些人怎麼樣?"
他是大唐親王,詢問一個女子對朝臣的評價,原也不是十分恰當。可是這樣的問題被他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問出來,讓人覺得也不是什麼不應該的事。更何況經過今天一天兩人共同經過的諸多事宜,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拉近不少,就如相識多年的好友一般。
容若要想一想,才答道:"劉禹錫才華橫溢,柳宗元嚴正端方,陸質頗有古風……就連那個程異,雖然出言無狀,但是也還稱得上頭腦清醒冷靜。"
李緯看了看她:"那王叔文、王伾、韋執誼又如何呢?"
容若略一猶疑:"韋執誼嘛,人看來是聰明得緊,可是又怕是太聰明瞭,聰明得過了頭。王伾此人,言語討好,機巧玲瓏,可是就是不知……"容若搖了搖頭,又道:"至於王叔文,我看這個人外表雖然人情練達,可是卻有傲骨,雖然儘量收斂著,卻也能看出來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
李緯看了她半晌,突然笑道:"容若,你這幾句評價,我看倒是中肯得很。你可知王叔文此人是什麼來歷?"
容若沒料到李緯會這樣問,略一沉吟,便道:"王叔文既然是東宮侍讀,並非科舉出身,想來也並不是顯貴人家。可是既然要在禁中出入,總是要擬託大姓高族。也不外乎是太原王氏或者瑯琊王氏之類的吧。"
唐朝最注重出身,一個人如果出身於士族門閥,便多了更多出人頭地的機會。所以衆多出身貧寒卻有志向的人,紛紛稱自己是某某名人或者士族之後,反正那個時代也沒有采用計算機技術的戶籍聯網查詢,大姓人家又常常子孫興旺,旁支衆多,根本查無可查。
誰知李緯卻搖頭笑道:"擬託大姓高族不假,可卻不是什麼太原王氏或瑯琊王氏,而是北海王猛。"
"北海王猛?"容若心中一驚。
王猛,字景略,晉時北海(今山東省壽光縣東南)人,曾以數言打消桓溫北伐的意圖,後被苻堅請出山,在軍事上,東征西討,先後平叛亂、敗東晉、滅前燕;在政務上,主持朝政,剛明清肅,善惡分明,才盡其用,官稱其職,勸課農桑,訓練軍隊。在他的治理下,前秦逐漸呈現了國富兵強的新局面。死後被苻堅追諡爲武侯,將他的功績與諸葛亮輔助蜀中相提並論。
李緯微微一笑:"正是。王猛少年貧賤,然而苻堅一見便當作平生知己,語及興廢,時人常常比於劉玄德之遇孔明。"
容若深吸一口氣,不禁輕輕背誦起史書中的段落來:"猛宰政公平,流放屍素,撥幽滯,顯賢才,外修兵革,內崇儒學,勸課農桑,教以廉恥,無罪而不刑,無才而不仕,於是兵強國富,垂及昇平。……"
容若搖搖頭,嘆道:"原來這位王侍讀志向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