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 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的湖畔柳蔭下,繫著一隻漁船, 船頭的老漁夫正在修理船槳, 船尾站著一個青衫窄袖、青布包頭的漁家少女, 正在整理漁網。
江南的三月, 柳絲細密曼長, 湖畔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花瓣初綻,吸引了彩蝶蜜蜂圍繞著翩翩飛舞, 湖水輕輕盪漾,閃耀著點點波光。
可是這些雖美, 卻都不及那漁船上漁家少女清澈的眼波。
那少女手中整理著漁網, 眼睛卻不時地看向岸邊, 彷彿正在等待著什麼人。
船頭的老漁夫低著頭修理船槳,似乎其他什麼事都沒注意到, 卻忽然自言自語道:“天色也不早了,人家啊,恐怕也不會來了。”
青衣少女一怔,臉上一紅,嬌嗔地叫道:“爹。”
老漁夫“呵呵”一笑, 繼續埋頭修理著船槳。
岸邊遠遠地出現了一個人影。
漁家少女眼睛閃閃發亮, 手中正在整理的漁網也不由自主地放了下來。
那人影越走越近, 原來是一個白衣男子, 手中提著一罈酒。這男子面上雖然頗有風霜之色, 但是舉止神態之間有說不出的儒雅溫文,身上一件白衫, 雖然洗得已經頗爲舊了,卻仍然一塵不染,如梅瓣上的初雪一般。
漁家少女叫道:“李大哥。”
那白衣男子擡起頭,看到漁家少女,微微頷首道:“阿娟姑娘。”又向船頭的老漁夫招呼道:“邵老伯。”
漁家少女阿娟殷切問道:“李大哥,好幾天沒見到你,你去哪裡了?”
白衣男子溫和地道:“前幾日我任西席的那戶人家小公子要去趕考,因此上東家留我住了兩日,把些詩書精要再給小公子講一講。”
阿娟道:“怪不得呢,好幾天沒見到你,我還以爲……”她俏臉微微一紅,略低了低頭,又擡起頭道:“李大哥,今兒早上我們打到了不少魚,我留了一條最好的草魚,我們船艙底下還有一罈陳年的女兒紅,你今天晚上還來和我爹一起喝酒可好?我做紅燒魚給你吃。”
白衣男子搖了搖頭,微喟道:“好幾日沒陪內子,她也該寂寞了。東家的小公子既然不在家,我這幾日都要去陪內子的,好好陪陪她說說話。”
阿娟一怔,叫道:“這早晚天氣還冷得緊呢,李大哥你身子怎麼吃得消?”
白衣男子含笑道:“不妨事的。”又頷首道:“阿娟姑娘,告辭了。”
說罷,他提了酒,繼續向前行去。
阿娟望著他的背影,咬著嘴脣,俏臉上滿是失望惆悵的神色。
老漁夫本來一直在低著頭做自己手中的事,似乎對白衣男子和阿娟的對答一句都沒聽到,此時卻低聲道:“傻孩子,你到現在還沒發覺嗎?他的心裡只有他的妻子,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阿娟咬著下脣,眼淚在眼圈裡打轉,聲音也有些發顫:“我沒打算取代他妻子的位置,我只是希望,他的心裡能有那麼一點點的空隙,只要一點點,很小很小的一點給我,就夠了。”
老漁夫嘆息一聲,道:“阿娟啊,咱們雖不是什麼書香人家,可是卻也認得幾個字。那一日在咱們船上,他喝醉了,唸的那個詩,你可還記得?”
阿娟側過頭去:“‘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老漁夫悠悠一嘆,繼續做手上的活計,不再言語。
阿娟低著頭,也沒有再說話。
幾顆水珠滴落在湖面上,一下子融入水中,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白衣男子沿著湖岸一路前行,來到一處山坳所在。
這裡臨水背山,眼前就是優美如畫的湖景,周圍還種著幾株桃樹梅樹,此時正值初春,梅花早已凋謝,桃花卻正含苞待放。
花樹環繞之間,是一塊墓碑。
白衣男子席地而坐,用衣袖輕輕擦拭著墓碑,將“愛妻武容若之墓”這幾個字擦得不見一絲灰塵,手勢輕柔,愛憐無限。
他擦了一回墓碑,看看滿意了,纔將一旁的那壇酒取過來,拍開封泥,喝了幾口,微微笑道:“你曾經說過,漠北縱馬,江南泛舟,春來花下聽曲,冬來圍爐夜話,人生之樂,也不過如此。這西湖風物,比之那洞庭湖上,又更勝一籌,不知你可喜歡嗎?”
他喝了一回酒,望著遠處湖上點點歸舟,對面岸上裊裊炊煙,又低聲道:“我平生臨機決斷,從沒有過猶疑後悔,可是惟有這一件事……如果那一年,我沒有邀你同去衡山,是不是這一切就會完全不同?”
他出了一回神,又側過頭來,看了看身畔的墓碑,忽然又笑道:“可是你也說過,能把心裡想做的事都做完了,轟轟烈烈地投入進去,纔不枉活了這一場。這麼說來,如果能重新有選擇,你還是會選擇和我同去的吧。”
他自言自語,一邊說著,一邊飲酒,不知不覺,也有了幾分酒意。
一罈酒也喝盡了,白衣男子倚在墓碑上,微合雙目,額角抵著冰涼的石碑,喃喃地道:“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有你陪著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分離,我們很快也就老了。”
夕陽西下,湖面上浮光躍金,波光粼粼,依稀彷彿,少女清越的聲音唱道:
“一片殘陽水上明,
百鳥爭囉噪,晴還雨、雨還晴。
山深多少兩三聲。
笑你怕近溫柔鄉,
笑他不識紅粉妝。
笑爾曹盡誇英雄塚,
笑兒郎眼波真懵懂。
笑黃花明日誰還記?
笑江山人物鬥高低。
笑鞍馬煙塵一剎風吹渺,
笑英雄霜雪滿頭心催老。
笑英雄,
笑英雄──
一片殘陽水上明,
百鳥爭囉噪,晴還雨、雨還晴。
山深多少兩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