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涼似水。
御膳房正在爲(wèi)皇上今晚的賜宴而忙碌著。不斷有宮娥內(nèi)侍, 捧著酒菜果品,向紫宸殿暖閣行去。
專門負責(zé)皇上飲食的趙尚食,雙手捧著一個托盤, 托盤上放著一隻犀角製成的酒壺, 正沿著九曲迴廊, 向前走著。忽然見迎面走過來一個娉娉婷婷的貴婦, 身後跟著一個貼身宮女。
趙尚食手中雖然捧著托盤, 卻仍然忙不迭躬身行禮:“見過淑妃娘娘。”
蕭淑妃臉上笑容溫婉,問道:“趙尚食,這是往哪裡去啊?”
趙尚食道:“皇上在暖閣賜宴, 小的奉命送酒過去。”
蕭淑妃瞟了一眼她手上的托盤:“既然是定勝壺,那這壺中所盛的酒必然是專門賜給功臣武將的了。”
原來犀角所制酒壺, 取勇往直前, 所向披靡之意, 並非尋常盛酒器具。
趙尚食陪笑道:“淑妃娘娘見識淵博,所言甚是。”
蕭淑妃忽然走上前一步, 低聲道:“本宮聽說這一次皇上賜宴的功臣,是武尚儀的夫婿,你可聽說了?”
趙尚食猶豫了一下,道:“小的也有所風(fēng)聞,就是不知是真是假。”
蕭淑妃雙目望定她, 緩緩地道:“本宮向來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對本宮言無不盡的人, 本宮自然不會薄待了她。如果有那等吱吱唔唔、心存隱瞞的, 本宮也好讓她見識見識本宮的手段。”
趙尚食見了蕭淑妃臉上神情, 心頭大震, 手一抖,幾乎要將手上的托盤掉落下來。她連忙握住托盤, 暗中咬了咬牙,低聲道:“啓稟淑妃娘娘,小的只是聽說武尚儀和這位皇上賜宴的李將軍訂了親,武尚儀將先皇德宗御賜的合歡玉璧都送了給他。今晚武尚儀也一起來赴宴了。”
蕭淑妃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又浮現(xiàn)出溫柔的笑意:“多謝趙尚食直言相告。”
趙尚食暗中鬆了口氣。
又聽蕭淑妃道:“本宮一向讚賞趙尚食對皇上和本宮的忠心,今日也有一樣?xùn)|西飾要送給趙尚食。”
說著,蕭淑妃向身後做了個手勢。她身後的貼身宮女道:“尚食請這邊來看。”
趙尚食連忙推辭道:“淑妃娘娘的賞賜,小的不敢當(dāng)。”
蕭淑妃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怎麼?趙尚食還看不上本宮賜的東西嗎?”
趙尚食連聲道:“小的怎麼敢,怎麼敢。”
蕭淑妃神情又和緩下來:“那就過去看看吧。”
趙尚食無奈,只得擡步,便要過去。
蕭淑妃笑道:“趙尚食這樣端著托盤,要是一個失手,將托盤碰翻了,可怎麼好呢?”
趙尚食一想,也確是如此,便將手中托盤放在一旁的扶手欄桿上,走到那宮女面前。
那宮女從懷中取出一隻錦盒,打開來,原來是一支金釵,釵頭鑲嵌著龍眼大小的明珠,月光下,只覺得寶光流動,華彩逼人。
趙尚食倒吸了一口涼氣,道:“如此貴重的東西,小的怎麼當(dāng)?shù)闷穑俊?
蕭淑妃在她身後笑道:“本宮賜給你的,就是你的了。”
那宮女合上盒蓋,不由分說,將盒子塞到趙尚食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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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尚食一半是迫於無奈,一半也是實在喜歡,就半推半就地收了下來,將盒子收入懷中,轉(zhuǎn)過身來,向蕭淑妃深施一禮:“謝淑妃娘娘賞賜。”
蕭淑妃含笑道:“罷了。你也該快些送酒過去,別誤了皇上的事。”
趙尚食依言捧起托盤,向暖閣方向快步走去。
蕭淑妃望著她的背影,臉上笑容柔婉嬌媚。
暖閣之中,上首居中的描龍幾案,是憲宗天子李純的座位。下首幾案設(shè)的聯(lián)席,是爲(wèi)李愬和容若所設(shè)。吐突承璀侍立在李純身後伺候,還有宮娥往來奉菜斟酒,此外別無他人。
容若仍然是一身素淡衣裳。
大明宮,是她曾經(jīng)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紫宸殿,更是傾注了她無數(shù)心血心力,今日故地重遊,心中不免感慨萬千,可落在臉上,卻只是淡淡的神情。
她並未刻意迴避,見禮、對答依足了禮數(shù),必要時目光仍然平視憲宗天子,一如她當(dāng)年身爲(wèi)尚儀御前行走時一般。可這樣的視而不見,比刻意迴避,更讓人痛楚難當(dāng)。
李純臉色蒼白,雙目中卻似有兩小簇火苗在熊熊燃燒。
他忽然分不清楚,多年來他心中所繫,一直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究竟是當(dāng)年衡山崖下那熱情專情的白衣少女,還是眼前這絕情無情的淡然女子?難道他身爲(wèi)九五之尊,登基十二年,後宮一直虛位以待,竟然連她顧念的一瞥都換不來嗎?
他手執(zhí)酒杯,飲了一口,卻覺得口中的酒苦澀得難以下嚥。
這一刻的苦澀滋味,似乎又帶來些遙遠依稀的記憶。
那一年,他迎娶郭凝香的那一日,忽然聽聞容若到了長安,郭鈺帶回來“此情應(yīng)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兩句話,他喝下的那一壺酒,也曾如此苦澀;也是那一年,宮中的中秋夜宴上,祖母王皇后將一對玉鐲分賜容若和凝香,顯見是以孫媳婦洋川王妃待她,他杯中的酒,也曾覺得苦澀難言;再後來,他已經(jīng)是大唐天子了,在承玉殿中再次出口徵詢她的心意,她卻讓他看壁上洋川王絕筆的那一幅踏雪尋梅圖,那一晚,他在紫宸殿中獨自對月飲酒,酒的苦澀,伴著月色清冷,讓人一直涼到心底;她決絕地走出紫宸殿,走出大明宮,讓他明白這一生終究是和她漸行漸遠,再無挽回的一日,那一晚的酒,是他畢生從未有過的苦澀滋味。
他們之間,也曾有過柔情蜜意,海誓山盟,也曾有過讓他每每想起就會會心微笑的好時光。可是,他們之間又有著太多的無可奈何,情非得已,誤解,錯過,和過錯。這所有的一切,劃出一條深深的鴻溝,將他們隔了開來,讓他們再無聚首的那一刻。
究竟是誰負了誰?又是誰欠了誰?
想到此處,李純忽然平靜下來。
這時,趙尚食手捧托盤,蓮步款款,走到案前,恭謹?shù)氐溃骸皢櫡A皇上,定勝酒送到。”
李純平心靜氣地道:“賜酒。”
趙尚食行到李愬案前,手捧定勝壺,在李愬杯中斟滿酒。
李愬早已站起身來,雙手捧杯,向李純道:“謝皇上賜酒。”便要一飲而盡。
不知怎地,自從趙尚食進入暖閣中來,容若便覺得心頭怦怦直跳,說不出的煩躁不安。她當(dāng)尚儀之時,和這位趙尚食也曾相識,知道她不過是個平常的宮中女官,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因此覺得今日裡心血來潮毫無來由,不過是自己多心而已。
李愬起身舉杯,她此時的心思都在李愬身上,自然側(cè)過頭去看他。就在這一刻,她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甜香,彷彿女子敷面的胭脂。這香氣雖甜美,對容若來說,卻彷彿奔雷霹靂一般驚心動魄,那一晚她冒雨趕到洋川王府時,洋川王李緯飲盡的那一杯酒中就是如此胭脂一樣的甜香。
容若霍然擡頭,正對上李純沉邃的雙眼。
往事種種,閃電一般在她心上掠過。洋川王的蒼白微笑,父親武元衡遇刺的斑斑血跡,母親自縊的三尺白綾……她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一一離她而去,這些,都和眼前這個曾經(jīng)與她海誓山盟、如今生殺予奪盡在一念之間的男人息息相關(guān)。
吳元濟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言,言猶在耳。
容若一時間萬念俱灰。
原來她自從來到這個世間,便一直努力所做的,只爲(wèi)了將命運握在自己手中,不過是一句空話。
她出手如電,奪下李愬手中的酒杯。
李愬猝不及防,一怔,看向她。
李純也出乎意外,不過並未出言質(zhì)問,只是望著她。
容若擡起頭,看向李純,忽然緩緩一笑,笑容裡有春花初綻的明麗,也有繁花落盡的淡漠。
李純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笑容,驚豔之餘,不由得一怔,卻見她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將酒杯隨意一拋,再也不看他一眼,轉(zhuǎn)身面向李愬。
李愬望向容若,只見她雙目流露出依依之情,剛想開口詢問,卻見她身子忽地搖晃了一下,倒了下去。
李愬急忙伸出雙臂抱住她。
這一瞬間,李純忽然明白過來,震驚、悲痛、憤怒齊齊涌上心頭,他一手推翻面前的幾案,一面向前衝過去一面叫道:“不要!朕不許你死!你不能死!你不能冤枉朕!你不能冤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