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聲越轉越急，卻在最急之處陡然停止。身穿白色舞衣的少女收劍，向高高在上的德宗天子和王皇后俯身行禮："恭祝皇上萬壽無疆，恭祝皇后娘娘青春永駐。"

德宗天子龍心大悅，擡眼看看遠處坐著的王承業，見他一張黑油油的臉漲得通紅，大張著嘴，還在目瞪口呆。德宗天子本來十分的喜悅上又添了兩分得意，臉上不由得帶上微笑，語氣也是從未有過的和藹："免禮平身，擡起頭來讓朕看看。"

德宗天子看了看階下這白衣少女的一張臉，不施脂粉，可是天然的清麗，不由得訝異起來。轉頭望向王皇后："這女孩子朕倒是從來沒見過，不知皇后什麼時候留下的這等人才。"

看見皇上高興，王皇后也不由得心內喜悅，笑道："臣妾哪裡有這等本事？這是門下侍郎武愛卿的掌上明珠武容若，恰好今日在宮內，是琳瑯推薦她來爲皇上獻上一舞的。"

德宗天子恍然，又看看容若，不由得點了點頭："原來你便是那日救了琳瑯的女娃。"

容若道："那是邵陽郡主福澤深厚，臣女不過正好碰上，不敢居功。"

德宗天子見容若對答如流，詞語謙和，心裡更是喜歡。轉向一旁坐著的武元衡笑道："武愛卿，你生得好女兒啊。"

武元衡心中又憂又喜，仔細算起來，倒是憂慮比喜悅還多了幾分。聽見德宗天子如此稱讚，趕緊起身道："微臣愧不敢當。是皇上德澤天下。"

德宗天子擺擺手，示意他坐下，又看向容若，捻鬚微笑道："今天朕高興得很，你這劍舞是朕從來未曾見過的。你說說看，倒是想要什麼賞賜？"

容若心中一動，望向德宗天子。

直視天子，這罪名可大可小。可是這樣一雙少女的澄澈晶瑩的雙目，鐵石心腸的人看了都要心軟。因此德宗天子倒也不以爲忤，反而微笑鼓勵她道："說吧，你想要的，朕看看能不能賜給你。"

郭鈺心中一緊，唯恐容若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來。

可是耳中只聽得容若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臣女求皇上，讓臣女有自由自己選擇夫婿，不受任何人支配、命令。"

此言一出，大殿中紛紛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唐朝雖然不像後世那樣講究禮教，但是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討論自己終身大事的年輕女子，卻也並不多見，尤其是在這種朝廷裡最有權力的官員們齊聚一堂的場合，更離譜的是居然還是對著皇上和皇后提出來的。

德宗天子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好，好，你這個女娃娃有些意思。"又轉向王皇后："皇后，你看怎麼樣？"

王皇后也忍不住微笑："這樣的人才，臣妾本來還想娶來當咱們家的媳婦呢。既然皇上開了金口，就答應了她吧。"

德宗天子點了點頭，又轉過頭來看著容若："好，朕許你不受約束，無論是父母之言還是帝王之命，你都可以不遵不理，憑你自己的心意挑選夫婿。"

王皇后向身後跟著的女官低語幾句，那女官領命而去。王皇后也向容若笑道："皇上許你自己擇婿，本宮也跟著錦上添花一番吧。前次回鶻進上來一塊上好的白玉，本宮讓人做了一對龍鳳合歡玉璧，前日才做好進上來，本來想著這些孫兒孫女們也都到了嫁娶的年紀，總也用得上。今日本宮就將這對玉璧賜給你，日後你遇到了心上人，就贈與他其中一塊，權作信物。"

德宗天子也頷首道："皇后甚是有心。也好，武容若，這合歡玉璧日後你與你選中的夫婿各執一塊，就是朕和皇后爲你們賜婚主婚的憑證。"

殿內的文武百官此時看向武元衡和武容若父女的目光中充滿了欣羨，皇帝和皇后親口答應了這小小女子匪夷所思的請求，又賜下信物，這是天大的恩寵。當然，夾雜在衆人欣羨的目光中，也少不了一些嫉恨的異樣眼光。

郭鈺心中暗暗嘆息。除去在場的兩位當事人，他是最明白何以容若會提出這樣要求的人。無視權勢的婚姻，她所求的，不過是她曾經失去的而已。

他又忍不住看向廣陵王，可是李純已經低下頭去，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不多時，之前離去的女官又回來，手中捧著一個盒子。王皇后點頭示意，女官將盒子捧給容若。

盒中放著一雙玉璧，玉質潔白溫潤，紋理光滑細膩，分別雕成龍鳳的形狀，合在一起卻又是首尾相接，宛若一體，寓意合歡，是夫妻恩愛、百年好合的好彩頭。

凝視這一雙玉璧，容若一時淚盈於睫。

她向當今天子求得了這樣的榮耀，不過是一時意氣，能與她共執這雙玉璧的那人，早已經成爲了別人的夫婿。

她從女官手中捧過盒子，再次跪倒謝恩，然後緩步退下。

從頭至尾，她並未向兩旁看過一眼。

剛從麟德殿出來，一旁一個少女就跳出來拉住容若的手臂，笑道："武姐姐，你真棒！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正是邵陽郡主李琳瑯。

容若看著她，又笑又嘆，又是無可奈何。

如果不是琳瑯在影壁後見了成德的劍舞和王承業的狂態，氣惱起來，自作主張叫宮女去向王皇后請旨同意容若獻上劍舞，既成事實後再央求容若賣她這個面子，憑容若自己的性子，再也不會毛遂自薦到這個地步。

琳瑯看容若神色，吐了吐舌頭："武姐姐，你可別惱我。要不是你這一舞鎮住了那等藩鎮的狂妄之徒，豈不是讓他們覷得咱們長安無人嗎？回頭你想怎麼罰我都可以。"

金枝玉葉、在大明宮中佔盡了風光寵愛的邵陽郡主這樣說，容若一時還真不好說什麼，只得搖搖頭。

琳瑯從容若手中取過盒子，向裡面看了一眼，嘖嘖讚歎："好漂亮的玉璧，這樣的好東西，皇后娘娘都捨得賜給你，可見對你也是另眼看待啊。不過，"她又笑道："最最難得的還是皇上的金口玉言，許了你自己擇婿，這纔是從未有過的恩典。"

說起這個，琳瑯不由得面色微紅，神情間帶一些嚮往。少女們談起終身大事，總會無限遐思。

將盒子交給身後隨行的宮女捧著，兩個少女一邊交談，一邊向外走去，沿著九曲迴廊在太液池畔漫步，風從水面上拂過，帶來陣陣涼意。

琳瑯指指池畔的垂柳和山石："武姐姐，去那裡坐坐，我還有話和你說。"

自從麟德殿出來，容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聽見琳瑯如此說，便隨意地點了點頭。

太液池畔樓臺殿閣燈光點點，與天上的星光月色相呼應，水面波光粼粼，遠遠傳來陣陣歡歌笑語聲，空氣裡淡淡的花香沉沉浮浮。

這是人間勝景，只有瑤池仙境才能與之媲美。

可是，這樣的良辰美景也會過去。

琳瑯有幾分奇怪："武姐姐，你怎麼一直有些神思不屬？你想起了什麼人什麼事？到底怎麼了？"

容若微微一笑，笑容裡卻帶著說不盡的惆悵之意："我只是想，再美的景況也不能長久。世事如此，人事何嘗不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琳瑯還未答話，卻聽見一聲輕笑："好，好一個'人生若只如初見'。"

琳瑯大吃一驚，容若也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原來柳蔭深處早已有人捷足先登，只是夜色深沉，垂柳枝葉濃密，那人又坐著不動，再加上容若走神，竟一直沒有發現。

那人站起身來，走近兩個少女，淡淡月光映上他的臉，他的笑容之間仍然帶著那一分不羈疏狂之意，一股薰然冷幽的酒香也撲面而來。

琳瑯叫道："二哥，原來是你躲在這裡，倒嚇了我們一跳。"

洋川王李緯笑道："我並非有意躲在這裡。只是坐在這裡醒酒，見你們來了，也不好驚擾。"

他又看向容若。

琳瑯道："這位是……"

李緯擺了擺手："琳瑯你不用介紹。明日武姑娘的名字就會傳遍長安，我還能不知道嗎？"

琳瑯拍手笑道："對了，二哥你剛纔也在宴上，自然認得武姐姐。"

容若襝衽施禮："武容若見過洋川王。"

李緯輕輕笑了又笑："能見到昔日並世無雙的公孫大娘傳承下來的劍舞，今日在場的人都可稱得上眼福不淺。"

容若擡起清澈的眼波與他對視，道："洋川王目光如炬。"

李緯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三分醉意，卻目光炯炯。

容若垂下眼睛，卻仍能感覺到那兩道眼神肆無忌憚地落在她臉上。

連琳瑯都覺出氣氛尷尬，上前一步拉一拉李緯的袖子："二哥。"

少女的嬌糯語音中帶著一絲嗔怪。

李緯收回目光，微微一笑，轉身走了，遠遠傳來曼聲吟詠的聲音："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望著漸漸消失在夜色裡的流雲般的身影，琳瑯搖頭："我這幾個哥哥中，頂數這個二哥最難以捉摸，好好的王爺不做，成天跟些三教九流的人廝混，縱情詩酒，我父王卻把他當成寶。和我大哥真真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

容若低聲道："是真名士自風流。"

琳瑯奇道："武姐姐，你不怪他無禮？"

容若搖搖頭。

這樣的出身，這樣的人物，偏偏又是這樣的性情，他，也是有著他的傷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