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
李純忽然道:“今日早晨, 母后來找我,提起武陵郡主下嫁沈翬的事。母后的意思,是要在年前賜婚, 過了年再大婚。”
聽李純提起沈翬的名字, 容若微微皺眉, 將手中的筆放了下來。
“武陵郡主真的要下嫁沈翬?”
李純看了看她:“我知道你因爲琳瑯的事, 對沈翬此人甚是反感。”
“當年皇上也對沈翬評價不高。現在想來, 倒是我那時候多事了。”
“我是不喜沈翬此人。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還是廣陵王,當然可以不顧其他。可是現在, 又如何能憑著一己的喜好來處置?沈家也是長安的世家高門,現在長安的局勢, 還需要這些世家們鎮著。”
容若垂下眼睛:“那皇上有什麼打算?”
“我想在年前先冊封武陵郡主爲西河長公主, 與沈翬定下名份, 年後再準備他們大婚的事。”
“郭貴妃在後宮妃嬪中居首,可以協助太上皇后操辦西河公主大婚的事。”
李純欲言又止, 最後只是淡淡地道:“也好。那就讓吐突承璀傳話下去吧。”
容若再次提起筆來。
李純望了她一陣,忽然又道:“琳瑯年紀也不小了,過了年就該十六了,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
容若微微停頓一下,並沒有擡起頭來, 道:“皇上又有什麼打算?”
“郭鈺這些年跟著我, 也經歷了不少事。我之前就說過, 他家世、年紀、人物無一不出衆, 哪一樣都不辱沒琳瑯。我也想冊封琳瑯爲長公主, 給她和郭鈺賜婚。”
容若嘆了口氣,擡起頭來:“皇上自然是爲琳瑯想得周到。不過這些事趕得太急, 也不好。武陵郡主比琳瑯還要大著些,怎麼說也該是武陵郡主先出嫁。再說,琳瑯的脾氣,皇上也是知道的。這樣直接賜婚,怕反而會招她反感,不如慢慢來,從長計議。”
李純點了點頭:“你說得也有道理。這樣吧,我叫郭鈺閒暇的時候,多進宮來走動走動,琳瑯不是喜歡去御苑騎馬嗎?也讓郭鈺陪著她去。等琳瑯心意順遂過來,再提賜婚的事。”
“皇上說得有理。”容若嘴上雖然這樣說,心中卻大是不以爲然。
李純忽然又想起一事:“這個月是大朝之日,又緊接著新年,各地來朝情況如何?”
容若道:“回紇和南詔都送來了表章,說會派人來慶賀皇上登基。各地藩鎮節度使也會派人來賀。”
“也好,不知吳元濟、田興、李愬等人會不會來。如果他們來的話,咱們六人又可以在長安同聚一堂了。”
“吳元濟現在甚得他父親吳少陽的倚重,這次來京城恭賀皇上登基,正好也是結交朝中大臣們的良機,吳元濟又和皇上有舊,吳少陽派他來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不過田興爲他堂兄田季安所忌,怕是不會派他來的了。”
李純目光閃動:“田興與田季安不合之事,我也有所耳聞,如果能好好利用,倒是牽制魏博的利器。不過這還要待田興來長安後再作計較。”
李純站起身來,負著手走了幾步,停下來道:“這樣吧,明日宣中書和門下省的幾位大人前來,大家好好計議一番,倒是要給魏博找些個麻煩,讓田季安覺得此次入朝是件麻煩的苦差事。然後看看能不能在魏博內部找人說動田季安,好讓田季安這次派田興前來。”
容若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我還以爲皇上只是想讓田興入京來敘舊。”
李純看了她一眼,緩緩地道:“這舊,自然也是要敘的。但是魏博這樣的朝廷心腹大患,更是要時時謹慎提防纔是。”
容若沉默了一會兒,道:“皇上說得對。是我,常常忘記皇上已經是當今天子,君臨天下,自然是要以天下爲己任的。”
李純深深地望著她:“容若,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當我是皇上,是天子,可是唯有你,只要當我還是當日的李純便好。”
他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將你留在身邊,究竟是對還是錯。如果說在這長安城中,還有誰是讓我毫無保留傾心信任的,便是郭鈺和你了。我既希望倚重於你,更希望你能長久地留在我身邊,可是卻又不想讓你看到身爲天子不得不作出某些事來的我。容若,你可願意從此留在這大明宮中?”
容若退後一步,道:“皇上說笑了。大明宮中佳麗粉黛數不勝數,郭貴妃、蕭淑妃,都容貌美麗,家世高貴,溫柔賢淑。臣女如何能及?如果皇上沒有別的事,臣女告退了。”
李純望著她,眼中漸漸涌起黯然之色,揮了揮手:“好,你下去吧。”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菸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大唐永貞元年的年底,長安城裡熱鬧非凡。
憲宗天子已經下了旨意,年後就將改元爲“元和”,那麼明年,就該是元和元年了。今年既是永貞元年,也是永貞這個年號的最後一年。
也許是這一年裡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上至朝廷大臣,下至黎民百姓,都想熱熱鬧鬧地過一個年,想用喜氣衝去這一年裡的困惑、焦慮、不安。
就是這一年,一位皇帝駕崩了,一位皇帝登基了,又退位了,又一位皇帝登基了。
也是在這一年裡,一些人崛起了,做了些轟轟烈烈人人側目的大事,但是旋即又被另一些人取代了,被忘懷了。
很少有人記得,在興慶宮的花萼爭輝樓裡,有一位孤獨的老人,獨自躺在病榻上,等待著生命的結束。更少有人記得,在大唐邊遠的州府,還有一些人遙望著長安,唏噓地吟誦著“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長安城裡的歡慶氣氛,已經將這些都掩蓋了。
這些天裡,容若也頗有興致。
首先是琳瑯收到了王叔文的回信。雖然不知道王叔文在信中說了什麼,但是琳瑯看完信之後,絲毫沒有傷心難過之色,反而笑容漸多,心情也歡快了起來,承玉殿也時時迴盪著她清脆悅耳的笑聲。容若心中爲琳瑯高興,可以想見到王叔文在渝州也不是太不愉快。再想到年後如果有機會,可以在李純面前進言,將王叔文等人調任離京城不遠的官職,琳瑯和他見面也指日可期,容若的心情更是大好。
回紇派來覲見憲宗皇上的人是大相古同思。容若得到消息後,專門去了鴻臚客館拜會這位寬厚的老者。
古同思見到容若,也頗爲高興,笑道:“公主派我前來,還特意囑咐,說我要是到了長安城,一定要見過武姑娘纔可以。沒想到武姑娘今天就來了。”
容若也笑道:“已經有一年未見了。大相可好?公主可好?胡咄葛部族長可好?”
古同思道:“都好,都好。”停了停,他又道:“武姑娘可知道,公主和胡咄葛部族長已經成親了。”
“真的?”容若欣喜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古同思點頭道:“是啊,公主是在半年前成親的,成親的時候還說,如果武姑娘在就好了。”
“我雖然不在王庭,可是在千里之外的長安,聽到這個消息,也爲公主和族長高興。”
古同思又道:“現在,族長也不是族長了。公主成親之後,可汗因爲身體一直不好,終於決定退位。諸族族長齊聚王庭,雖然支持公主成爲女可汗的不多,卻都同意讓公主的夫婿改姓藥羅葛,接替可汗之位。我這次來,一方面是朝賀大唐皇上登基,另一方面就是想爲新任可汗討一個滕裡野合俱錄毘伽可汗的封號。”
容若聽說加吉額多接任回紇可汗之位,心中也爲他高興,笑道:“大相這道表章可遞上去了?”
古同思道:“還沒有。明日大唐皇上召見的時候,再遞上去。”
容若又是高興,又有兩分悵然,道:“既然公主已經成親了,加吉額多又成爲了新任可汗,想來以後公主就該更是忙碌,想要再見上一面,怕是更難了。”
古同思笑道:“這次,本來公主是要親自來的,但是臨來之前,身體不適,草原上的醫師看過之後,都建議公主還是不要車馬勞頓纔好。”
“怎麼?”容若急道:“公主病了嗎?可要我找幾位御醫,大相說說公主的病狀,請御醫們開出幾副藥來?”
古同思呵呵笑道:“開藥倒是不用。公主讓我轉告武姑娘,你要當阿姨了。”
容若一怔,瞬即反應過來,喜道:“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她又想了想,對古同思道:“那我真要準備些東西送給公主和未來的小王子呢,還要麻煩大相替我帶回王庭。”
古同思道:“武姑娘的一片心意,我一定會帶到。”
容若和古同思又說了一回話,最後道:“大相千里而來,也很是辛苦,還是早些歇息吧。明日大相見過皇上之後,再相聚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