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殿。
容若支著頭, 聽琳瑯在一旁彈琴。今天琳瑯彈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琴聲嫋嫋散去之後,容若讚道:"'巍巍兮高山,洋洋兮流水。'琳瑯, 你已經得了這曲子其中三味了。"
得到容若的稱讚, 琳瑯十分高興:"武姐姐你說的是真的?"
容若笑著點了點頭:"當然, 指法純熟, 感情真摯, 音韻流暢。琳瑯,你的琴現在已經彈得想當不錯了。"
琳瑯脫口道:"叔文也這麼說。"
可是話一出口,琳瑯就覺得自己這樣說不大妥當, 偷眼看了看容若,見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 似乎完全沒聽到。琳瑯又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容若隨手在琴上劃了幾下, 音符錚錚錝錝地流瀉出來。
容若放下琴, 擡頭看向琳瑯:"琳瑯,你最近和王大人常常見面嗎?"
琳瑯低下頭:"他進宮來過兩次, 我出宮過一次。"
"出宮?去王大人府上?"
琳瑯急忙搖頭:"不是不是,是去大慈恩寺燒香還願。他在那裡等我。"
"哦,"容若點了點頭:"你現在可以隨意出宮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去跟牛昭容說要去大慈恩寺,牛昭容就很爽快地答應了。"
容若笑了笑:"那就難怪了。現在牛昭容頗有倚仗王大人之處,要是王大人打過招呼了, 以後琳瑯你在宮中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聽容若這樣說, 琳瑯俏臉微紅, 扭過頭去。
容若沉吟半晌, 向琳瑯道:"琳瑯, 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武姐姐,什麼事?"
"王大人現在很受皇上器重, 獨攬制誥大權,確實也做了些令人稱道的事。不過王大人在爲人行事上,未免一意孤行。琳瑯你能否勸勸王大人,剛極易折,強極則辱,適當時候,也該圓通些。"
琳瑯望著容若,好一陣,才慢慢地搖了搖頭:"武姐姐,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是我不能。"
容若一怔。
琳瑯轉過頭去,目光落在窗外,幽幽地說:"我和叔文,我只希望我們兩個能好好的、平平靜靜的在一起,我並不想知道他是翰林院學士,也不想讓他把我當作公主。我們的來往,就是這樣乾乾淨淨的,不去想什麼朝廷上的事,也不去想什麼是非恩怨。我不想讓他的身份和我的身份,在我們之間形成隔閡。"
看著琳瑯憂鬱的神情,容若心中一痛:"琳瑯,你還在想以前的事?"
琳瑯淡淡一笑:"從前的事,誰能忘呢?我經歷過從雲端摔到地上,這才明白倚仗身份和家世的感情是最虛無縹緲的。所以這一次,我不想有任何別的東西參與進來。我和他,談談琴談談風景,卻也總有說不完的話。我不想和他說起什麼朝政,什麼皇家。"
"可是,如果因爲朝裡的事,王大人和你的親人起了衝突,你也打算這樣不聞不問嗎?"
琳瑯怔怔地看著她:"我?我又能做些什麼?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我只是深宮裡的一個弱女子而已。"
聽琳瑯這樣說,容若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話來勸她。
琳瑯輕嘆一聲,又道:"武姐姐,其實我都想好了,無論以後怎樣,都是聽天由命罷了。外面多少能幹的男人,什麼事處理不了?哪裡還需要我這個生在深宮長在深宮的小女子多嘴呢?我只怕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反而弄巧成拙。"
見琳瑯如此神情,容若也只得嘆道:"你說得也有些道理。我以後不在你面前再提此事了。"
琳瑯感激地道:"武姐姐,多謝你。"
琳瑯略微沉吟一下,又道:"武姐姐,我還有一件事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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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
"你,能不能爲我和叔文的事保守秘密?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難道你們就這樣相處下去?"
琳瑯一笑:"當然不是。如果我們覺得可以了,自然會去稟告父皇,求父皇賜婚。可是在這之前……就像我剛纔說過的一樣,我只希望和他簡簡單單平平靜靜的在一起,不想讓別人知道,也不想節外生枝。"
容若點了點頭:"好,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琳瑯望著容若,嘆道:"武姐姐,我多希望你就是我的親姐姐。"
容若笑道:"你我不就是和親姐妹差不多嗎?"
琳瑯點了點頭:"武姐姐,你說得對。"
容若離開紫玉殿,漫步走著。因爲心中有事,也沒有太注意腳下走的是什麼路。猛一擡頭,卻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又來到了紫玉殿後面的山坡上。涼亭中原本已經坐了一個人,聽見腳步聲響,亭中的人回過頭來,正是廣陵王李純。
容若想退回去,又覺得這樣未免著了痕跡,只得上前一步施禮道:"見過廣陵王。"
見是她,李純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卻仍然語氣平平地道:"武姑娘,不必客氣,請坐。"
兩個人各坐各的,都默然無語。
容若見李純身邊也沒個跟隨的人,不知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過了好一陣,李純纔開口說道:"我心中正有事委決不下,正好你來了,可以參詳參詳。"
容若忙道:"我什麼都不懂。王爺有事,該去找府上的幕僚商議,還有朝中的各位大人們,想來都願意幫助王爺排憂解難。"
李純看了看她,淡淡地道:"如果要去找那些人,那我早就去找了。他們,哪一個不是心裡存了自己的那份心思,有著自己的算盤?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有什麼本領,我還不知道嗎?在李泌老師那裡,見識得還少了?"
李純又轉過頭去,心中似乎還在考量著什麼,又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你覺得王叔文此人如何?"
容若心道:來了,來了。
她想了想,字斟句酌地道:"長安城裡,百姓們都傳言,王大人貶李實,遣宮女,召回昔年舊臣,爲大家做了不少好事。"
李純點了點頭:"他確實做了不少好事。如若不然,我此刻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容若想了想,又道:"王叔文胸有大志,恃才傲物,與朝中老臣格格不入,也是有的。"
李純嘆了口氣:"何止如此。王叔文等任用私人,無論資歷才能如何,只要言語投機,聲稱支持新政,就能受到重用。新政雖然不差,但是如此行徑,不就是結黨嗎?又如何能容得?"
容若心中一驚,李純所說的正是她最怕聽到的。
李純的手指在欄桿上輕輕敲擊著,顯示出他雖然表面平靜,心中卻也是波瀾起伏:"王叔文、韋執誼、王伾、劉禹錫、柳宗元……這些人無不是有才能之輩,所以他們結黨才分外可怕。"
容若深吸一口氣,道:"這些人中,除了韋執誼,其他人都是貧寒出身,所以現在身居高位,大概就會擔心自己根基不穩。也不一定是真的存了結黨營私的心。"
李純看了她一眼,道:"獨攬大權,排斥異己,非政見相同者不能用,這還不是結黨嗎?"
他一字一句地道:"更何況他挾天子令諸臣,宮中的除了李忠言和牛昭容,朝中的除了一黨之人,其他人都見不到父皇的面。無論理由如何,其心可誅!"
李純這話,已經說得相當重了。容若聞言,更是心頭巨震。
她問道:"王爺今日進宮,是來見皇上的?"
李純點了點頭:"不過卻也和以往一樣,牛昭容說父皇需要靜養,不能見人。"
"那王爺打算如何行事?"
李純站起身,在亭中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現在看來,王黨當然處於優勢,可以倚仗父皇的名義,又手握詔令大權。不過,他們卻委實小看了朝中宮中的其他人,自以爲勝券在握,未免早了一些。我本來還念在王叔文這些日子以來,頗做了一些好事,其人也有可取之處。可是現在形勢變化,也由不得人心軟了。"
容若急道:"王爺難道不能放下身份,放開對王大人的成見,與王大人開誠佈公地談上一談,另尋解決之道嗎?難道非要拼得你死我活?"
李純冷冷一笑:"非要你死我活的,並不是我。容若,大概你還不知道,今日坊間流傳起了一篇文章,卻是柳宗元手筆,文中有惟賢而立,立賢不立長,立賢不立嫡等等言語。柳宗元此人也是王氏一黨,這你不會不知道吧?"
容若怔怔地看著李純,他言語平靜,表情也沒什麼改變,但是眼中的憤意卻似火山爆發一般,絕難掩飾。
她下意識地問:"他們想要擁立的是誰?"
"王氏一黨在外,牛昭容在內,溝通一氣,你說他們還會想立誰?"
"高平王?"
"正是。"
聽李純這樣說,容若覺得心中似乎有一塊大石落了地。但是隨後想起高平王以往的行徑,曾經以劍南十城爲約,換取南詔出手對李純的刺殺,端的是個心狠手辣之輩,不由得又起了幾分擔心。
"高平王此人,心機深沉,雖然年紀尚小,卻也不能等閒視之。"
李純點了點頭:"我的弟弟,我自然是知道的。可笑王叔文等人卻以爲高平王年紀幼小,不諳世事,日後即使登上儲君之位,也容易操控。實在不啻於與虎謀皮。"
"王爺已經決心和王叔文、高平王分出生死勝負了?"
李純望著她,卻沒有正面回答:"怎麼?你是在擔心我,還是在擔心他們?
容若黯然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到爲了那一個位子,就要兄弟鬩牆,以命相搏,實在是人間慘事。"
李純看了看她:"容若,我向你保證,如果這一次是我勝了,我會對王叔文等人網開一面,也絕不會傷害高平王性命,不會讓你看到那人間慘劇。"
他停了停,又灑然一笑:"不過如果是他們勝了,我卻不能保證他們會不會饒過我。"
容若脫口而出:"不會的,你不會敗。"
李純凝視她:"多謝你,對我有這樣的信心。"
他向前一步,似乎想握住她的手,可是又停下腳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驀然轉身,匆匆地離開了涼亭,沿著山坡小道,向宮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