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正向紫宸殿走去, 迎面遇上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看到她,鬆了一口氣:“我正要去找尚儀。皇上請尚儀過去。”
容若點了點頭:“知道了。”擡步便向紫宸殿裡而去。
吐突承璀連忙又加了一句:“是在後面的暖閣裡。”
容若微微一怔。
李純處理日常政務,在宮內接見臣子, 歷來都是在紫宸殿。後面的暖閣是他日常起居之所, 也用來接見至親至貴的臣子, 以示榮寵。
容若問道:“今天皇上接見的是誰?”
吐突承璀畢恭畢敬地道:“皇上說了, 尚儀一去便知。”
容若揚了揚眉, 也不再追問,徑自向後面暖閣走去。
還沒進門,容若就聽見李純說話的聲音, 似乎還伴隨著輕輕的笑聲。
容若心中納罕:這是誰?能引得一向沉默寡言的李純也這樣談笑風生?
看見容若進來,李純帶笑招呼道:“容若, 你看看是誰來了。”
本來背對門坐著的那個人站起身回過頭來, 笑道:“容若, 多年未見,一向可好?”
容若一怔, 隨即滿心歡喜,叫道:“郭鈺,你回來了?”
郭鈺點點頭:“今天到的長安,就進宮來見皇上。”
容若細細打量他。七年未見,郭鈺當日的爽朗英挺依然, 眉宇間又多了兩分成熟穩重。
見到郭鈺, 容若不由得又想起琳瑯來, 想起當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昔人已去, 物是人非,不覺又有些愴然, 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郭鈺諒解地一笑,微微點頭示意。
李純見他二人神情,心中也明白,也不由得暗暗嘆了一聲,本來因郭鈺回來而萬分喜悅的心情也低落下來。
吐突承璀多年隨侍在李純身邊,如何不省得皇上的心思?見此情形,走上前幾步,低聲稟告道:“皇上,御膳已經備好了。可要用膳?”
李純強打起精神,向郭鈺道:“今天你就在宮裡用飯吧。”
郭鈺道:“多謝皇上。”
李純嘴脣微動,終於也沒說什麼,只是向容若道:“容若,你也一起來吧。”
容若點了點頭。
吐突承璀帶領幾名小內侍,不多時,就在偏廳中擺下一桌酒菜,然後又回來稟報道:“皇上,已經好了。”
李純點點頭,當先向偏廳走去,坐在上首居中的椅子上,一擡頭,才發現郭鈺和容若都站在一旁。
李純微訝,問道:“你們怎麼不坐?”
郭鈺先施一禮:“謝皇上賜坐。”這纔在一旁的椅上落座。
容若默不作聲,也坐下。
李純舉起酒杯,停了停,又放下,看了看郭鈺,又看了看容若,嘆道:“你們非要這樣拘禮嗎?”
郭鈺一笑,這才也舉起杯來。
容若心中又是嘆息,又是感慨,默默舉起酒杯,也不多言。
李純道:“這麼些年……”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也不由得沉默下來,好半晌,微嘆一聲,舉了舉手中的酒杯,隨即一飲而盡。
郭鈺和容若也飲盡了杯中的酒。
這一頓飯吃得平平靜靜,甚至有些索然無味。無論是李純佈菜還是命吐突承璀斟酒,郭鈺都畢恭畢敬地不忘說一句“謝皇上”。幾次下來,李純也不再殷勤相讓,不多時,便放下筷子。
吐突承璀帶著小內侍撤下酒菜。
郭鈺向李純道:“皇上,臣多年未入長安,這次進宮來,還想去見一見貴妃娘娘,請皇上恩準。”
李純道:“你們是堂兄妹,又是自幼親近慣了的,你回來自然該去看看她。”
郭鈺道:“謝皇上。”
李純笑了一下,笑容裡帶點苦澀的味道,擡了擡手,道:“去吧。”
郭鈺站起身,躬身行禮:“臣告退。”
容若也站起來,道:“我送郭將軍去吧。”
李純點了點頭:“你們多年未見,也總該有話要說。”
開始一段路,容若和郭鈺都沉默著。容若只覺得千頭萬緒,百轉千回,卻不知該如何說起,想來郭鈺心中也有同樣感受。
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突然同時開口道:“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
兩人微微一怔,又忍不住同時笑起來。在這一刻,這一晚郭鈺讓容若覺得陌生的距離終於消失了,七年前那個爽朗直率的郭鈺又回來了。
郭鈺笑道:“容若,你先說。”
容若也笑著側頭看向他:“這麼些年,你都沒再回長安,真是割捨得下。”
郭鈺微喟:“我本來也沒打算再回來的。不過這些年都沒回來,家慈也很想念我,再三寄了信來。爲人子者,父母在而遠行,我已經是至爲不孝了,怎麼也該回來看看纔是。”
容若道:“那然後呢?你是留在長安還是再回崇陵?”
郭鈺道:“我當然是要回去的。我已經習慣在那裡過平平靜靜簡簡單單的日子了。”
容若輕嘆一聲,又問道:“琳瑯呢?她可還好?”
郭鈺點了點頭:“她很好。”他忽然又笑了一下:“其實這七年裡,我一共只見過她三次,最後一次,還是我這次要回長安,去問她有沒有什麼事需要我代辦的。”
容若一怔:“怎麼?我還以爲你們能時時見面。”
郭鈺道:“琳瑯是一心向佛,心靜如水。我又何必去打擾她的清修?至於我自己,能在不遠的地方守護她,知道她一切安好,也就足夠了。”
容若看著郭鈺,他微微笑著。
容若忽然發覺,郭鈺是真的變了。這樣一個曾經率真如風的男人,此時已經堅實如山,沉靜如海。可是爲了這樣的改變,他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呢?想到此處,容若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
郭鈺望著容若,想了想,才似下定決心般地開口問道:“容若,你怎麼樣?可還好嗎?”
容若轉過頭來,脣角輕揚上彎,現出一個淺淺笑容:“你這麼問,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
郭鈺嘆道:“我雖然不在長安,但是長安城裡發生的事多少也知道一點。洋川王他......”
聽郭鈺提到李緯,容若的臉上還是那個笑容,可是看在眼裡,卻彷彿一朵花瞬間失去了顏色,讓人看了也心痛起來。
郭鈺立刻閉口不提,心中暗自後悔。過了好一會兒,低聲道:“容若,對不起。”
容若輕笑,道:“沒什麼。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
她將目光投向遠處。此時夕陽西下,落日餘暉彷彿爲眼前的一切鍍上一層金,更襯得大明宮巍峨莊嚴,氣象萬千。
容若悠悠地道:“有些事,不去刻意想起,日子就也不會太難過。”
郭鈺望著她。只見伊人眉目如畫,神情卻清淼淡遠,雖然人在身邊,卻彷彿隔著千山萬水一般。不由得心中漸生憐惜,終於嘆道:“到了現在,我也不知當初我勸你進宮來,究竟是做了一件好事,還是一件錯事。”
容若道:“我知道你那時雖然因了他的旨意來勸我,卻也是爲我著想。”
郭鈺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我雖然遠在崇陵,也還知道皇上這些年施行新政,使得百姓安定,國庫富足,藩鎮也一一俯首,這裡面有你不小的功勞。可是見到你如此的不快活,讓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做了一件錯事。”
容若微微一笑:“每個人心裡面以爲的快活都各自不同,這也實在是一件難說的事。不過你也不必自責,無論如何,這都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
郭鈺帶著一絲笑意看向她:“你還是那樣,理智,冷靜,沉著,一點兒都沒變。”
容若道:“今日第一眼見到你,我以爲你變了,變得冷淡疏遠。剛纔和你一起出來,我又覺得你沒變,還是那個開朗率真的郭鈺。說了幾句話,覺得你還是變了,變得穩重沉實。這會子,倒是確定你的熱忱熱心是真的沒變。”
郭鈺笑道:“看你說的,我這麼變來變去,成了什麼?”
兩人一起笑了出來。
郭鈺又道:“你沒變,我也沒變,但是他,倒是真的變了。”
聽郭鈺提起他,容若漸漸收斂了笑容。
好半晌,容若才道:“你說過的,坐在那個位子上,不心狠手辣是不行的。”
郭鈺點了點頭:“我沒忘。只不過我剛剛回到長安,可能還有些不適應。”
容若想起剛纔在暖閣中郭鈺的言行舉止,嘆道:“別人倒還罷了。你這樣對他,他雖然不說,心中必定是難過得很。”
郭鈺道:“他現在是九五之尊,無論昔日是如何親近的手足兄弟,今日總歸是君臣,必要的君臣之禮,斷不敢廢。自古至今,因私忘公,最後自取其咎的例子,數不勝數。”
容若道:“你說得對。一個人爲了得到什麼,總要失去些什麼去換。”
兩人一路緩行,不覺已經到了郭貴妃所居的長慶宮。
容若停下腳步,道:“郭貴妃那裡,我就不進去了,你自己去吧。改日我不當值,再出宮去找你,咱們在宮外面也少些拘束。”
郭鈺點點頭:“也好。我還要在長安多待些日子。下次咱們不醉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