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纔看見那個人,他的眼睛,比我的更像那面鏡子……”
那稚童的聲音,嘟嘟嚷嚷,含混不清,越來越低,等夜雲熙驚心動魄地撲到榻前時,那貪睡的小兒,已經合了眼皮,酣睡過去。
她一陣拍臉推攘,也弄不醒,不由得擡手指去撐開他眼皮,想再仔細瞧瞧那面“鏡子”,卻又反應過來是徒勞,遂撤了手嘆氣,轉過頭跟紫衣說話:
“他的侍女不是說,常常半夜都哄不睡嗎?怎麼這麼快就睡了,還跟頭豬崽子似的。”
“公主忘了麼……”紫衣一臉苦笑,“那盅奶茶,本來是給您備下的。”
“嗯,那有什麼關係嗎?”
“公主不是說,夜裡太吵,不好眠麼?所以那奶茶裡面,我加了一點馬奶酒。”
夜雲熙一聽,反倒樂了,輕笑說來:
“原來這小子跟我一樣,是個沾酒就睡的人。紫衣,你記住了,以後,只要他夜間來,都給他喝這種奶茶。”
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小身板朝榻裡面推了個翻身,自己側身躺過去,一陣含糊的嘟嚷:
“怪不得,第一次見到這小魔王,就覺得怪親近,我還以爲,有許多草原上的人,眼睛都長這樣……紫衣,明日一定記得提醒我,問他鏡子的事情……”
閤眼前,她似乎清楚地記得自己的毛病,不僅沾酒就睡,而且,還一睡就忘。也不忘了在心中埋汰她的侍女,該死的紫衣,說的加一點馬奶酒,究竟是多少啊。那盅奶茶,她只喝了一半啊。
……
果然是一夜好眠,一覺醒來,已是翌日拂曉。夜雲熙第一次覺得,草原王庭的夜,如此安靜,那些兵士鬥毆,蠻女妖吟,寒風呼嘯,雪狼嚎叫,統統消失。只覺得,掉進了一汪深幽黑潭裡,不帶一絲天光,又被一個靜謐的懷抱緊緊裹著,睡得酣甜。
然而,酣甜睡夢,往往都是被刺耳的雜音打破。她正窩在被褥裡,迷濛雙眼,側耳捕捉絲絲草原大地甦醒的聲音,再一點點地懶懶甦醒自己筋骨與神智,卻聽見帳外紫衣與一個王庭鐵衛的對話:
“大王請公主到旗臺去。”
“去作什麼?”
“昨天夜裡,抓了個夜襲的刺客,大王請公主去認人。”
夜雲熙聽得分明,一連身便爬了起來,一邊胡亂穿衣,一邊叫紫衣進來,幫著她整理。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夜襲的“刺客”,她昨夜遇見了一個,西凌王覺得她能認識的,不也就是那個?
緊接著,那腦子中一浪接一浪的,卻竟是些光怪陸離的念頭——先是覺得解氣,那熊心豹子膽之人,不總是自持,能掌控一切嗎?連隻身一人獨闖敵營的事,也做得出來,被擒住了活該,活該被綁在旗桿上受凍捱餓,活該叫西凌人折辱,最好是叫那些蠻女們來,將他先奸……後殺!
又覺得好笑,若是對面的曦軍發現,一夜之間,他們的徵西大將軍卻突然被掛在對面敵營的旗桿上,那真是一件令整個南曦丟臉幾輩子的事……轉而又有一絲氣憤,那個人,是她的,人是她的,命也是她的,要殺要剮,也只能是她的事,別人若要碰他,她就覺得心裡堵得慌……
一串串的荒唐念頭襲來,腦中便炸成一團漿糊,依稀聽見紫衣一邊替她系披風,一邊安慰她:
“殿下不急,等看了人再說。”
她也不知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有多急,只記得快步衝出帳來,差點撞到薩力和那尊鐵塔上,一個偏身躲閃,又踉蹌摔在地上,那尊鐵塔彎腰扶了她的手臂,將她拉了起來。她心下一動,卻忘了想說什麼,只直了腰身,往前走。
行了幾步,清晨的寒風颳臉,冷氣入喉,才漸漸清醒過來,遂驚駭於前一刻那些魔怔的念頭,一邊前行,一邊將手撫在自己心口間,眼前大雪稍停,天光晰亮,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掌心手指,彷彿真切地摸進了自己的心裡,摸到了那顆七巧玲瓏心的深處,最真實的脈絡紋章——那個人,是她的,是印在她心上的烙印,她抹不去,拋不開,甩不掉,只能……收了那隻妖孽。
所以,不管接下來,她將看到怎樣的畫面,她都將拼盡一切力氣,用盡所有心機,去捍衛與保護自己的心。
不由得渾身沸騰,腳下生風,如披甲上戰場般,往旗臺處快步行去。紫衣和薩力和一個恍惚,竟差點跟不上她的腳步。
等趕到旗臺邊,見了那場景,卻忍不住先別頭去,大口大口地吐氣,先將那滿腔的焦急和渾身的武裝傾卸了,再說。
本以爲是衆人圍觀,等著她來指認的場面,卻是空無一人,除了旗桿上綁著的那個身著單衣,血肉模糊的……女人。
幾步登上旗臺,湊近了去看,那女人亂髮遮了半張臉,手腳筋骨俱裂,一身血污凝成冰渣,昏迷不醒,應是已綁在這裡多時。
此時,過來一個鐵衛,提了一罐水,朝那女人臉上潑了,冷水順著亂髮臉頰一陣沖洗,渾身的血污也順著身體流淌,滴進腳下的雪地。
“大王說了,請公主看一看,她是不是當日射殺大王子之人,然後去王帳回話。”
那鐵衛也乾脆,將水潑完,把話傳了,便徑直提著罐子掉頭下旗臺去了。
留下夜雲熙與那個剛剛被冷水衝醒過來的女人,直直對視。她如何認不得,這個似乎永遠都用一雙仇視的眼神殺她千遍的女人!
“曦朝有句俗話,叫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幾個月,阿依蓮?”夜雲熙不忍去看那般烏青血紫的慘樣,且那雙眼睛中的怨恨之火,一副恨不得將她化灰燼的意味,便別開臉去,衝著天邊的雲彩說話。
幾個月前,是她身著單衣,一身烏紫,被綁在木樁上,這個女人一箭射來,要點燃她腳下的柴堆;而此刻,是她暖衣輕裘,站在這凍得半死,傷得半殘的女人面前,沒準還能決定她的生死。
“你跟我,有什麼本質區別?”阿依蓮冷笑一聲,無視她的諷刺,反笑她的天真。
“你不就想說,咱們都是階下囚麼?”夜雲熙吸口氣,復又轉過頭看著她,迎上那雙跟香雪海的風沙一樣灼刺的眼刀子,不甘示弱,“那可一不樣,階下囚也有不同的做法。”
說著,上前一步,一邊擡手去理那張青烏臉上的冰溼亂髮,一邊說話,那珠玉話語,一顆顆掉落在雪地上,碎成雪泥:
“你看你,作了一夜的階下囚,就弄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而我,做了幾個月的階下囚,卻是毫髮無傷,過兩天,還會變成西凌王的王后。”
數落一個已經飽受折磨的女人,連夜雲熙自己,都覺得自己惡毒,可又有些失控,不知爲何,一見著這阿依蓮,她彷彿突然間就找回了那嘴賤心狠的浪蕩公主本相。
“你這個狠心的女人。”阿依蓮一臉鄙夷,嘴角抽搐,有冷的,有氣的,總之,一副唾棄她的模樣。
“你這是在嫉妒……”夜雲熙生怕那女人一口唾沫唾她臉上來,不覺退開一步去,裹了裹披風,笑說道,“嫉妒我好命。”
“我嫉妒你做什麼,我只可憐你。”阿依蓮聽了她的話,也跟著笑,笑得猙獰,笑得意味深厚,一如上一次她倆互換位置的對峙,她舉著火箭,將她全身上下,從頭到腳,瞄準一番之時的複雜眼神,有嫉妒,有怨恨,有嘲笑,還有些不甚明瞭的……悲憫。
“我只可憐你,什麼都不知道。他的來歷,他的野心,他的難處……他之前,做過些什麼,他以後,要做什麼,你全都不知道……”
一個蓬頭亂髮,傷痕累累的女人,被掛在雪地旗桿上,用孱弱乾啞的聲音,一句一句地,咒語般蠶食她的心:
“我從十二歲遇見他,就是他最信任的人。每一次,他要做什麼,都會第一時間告訴我……他的母親的毒誓,他的族人的血盟,他如何潛入鳳家軍,他在香雪海里撿到你,他到曦京去,他向曦朝皇帝借兵,他要我在黃金路上劫皇親,還有,他要借南曦之力,征伐西凌,重建雲都……他什麼都告訴我,因爲,我是可以與他並肩戰鬥的人,而你,每一次,都是他欺瞞利用的對象!”
那一聲聲帶著乾咳的魔音,就將她剛剛重建起來的信心,勇氣,包容與渴望,碾碎成腳下雪泥。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確,什麼都不知道。然而,這個時候,卻不能發怒,不能示弱,遂本能地,驕傲地,穩住身形,穩住聲音,說道:
“你說得對,我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不出半日,你就會被凍死在這裡。”
說完,扔了那乾咳的女人,繼續綁在那裡受凍,轉身下旗臺,大步往西凌王的王帳走去。
披風裡,雙手在顫抖,雙腿亦在抖,心中在不停的崩塌,她顧不得去理會那一塌糊塗的心境,那本就是一座沙塔。若要重建,必須尋找一些更堅固的東西,來作爲基石。而那些堅固的東西,在層層面紗下隱著,她看不清楚。她要去撕開這些面紗,讓所有的一切,真相與謊言,統統暴露在這寒風冷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