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個孩兒,好不好?”
那夜,那人將她橫陳在幾上,千般愛憐之後,一句無心之語,日日在她心頭纏繞。
越是無心,越是真心。她知道,他向來喜歡小孩兒,小孩兒也喜歡他,對面鳳國公府裡那個五歲的鳳兮炎,三天兩頭都要過來,找他的九叔叔玩。
別看他平日裡冷麪寡言,可是在小孩兒面前,卻是說不出的溫柔與耐心,有時候,看得她都……忌妒。
尤其是在那夜之後,每每見著,那五歲的鳳兮炎過府來,小猴兒般與他玩鬧,鬧得一大一小滿身大汗,夜雲熙心中總是難言的苦澀,別人家的孩子,他都那般疼愛,在他心裡,該有多想要個親生的孩兒?
所以,她說不出口。說她生不出孩兒嗎?他會不會覺得很遺憾,很失望?
出入宮闈,烏衣巷裡串門子,怎地突然間,整個曦京城,遍地是崽兒——
鳳儀宮裡,皇后身邊,有個一歲半的太子承軒,還有一個兩歲的鳳兮禾,還是由她牽線送進宮養的。就算往日那個最沒存在感的,也被她頻頻注意到——熙乾四年間那個秦姓宮女生的,叫承穆的,也被皇后收養在膝下,算起來應該是雲起的皇長子。
柳芙蘇那邊,亦有個快兩歲的二皇子,取名叫承祁;還有相傳是最得寵的那位,蓮華宮的明媚,也是有了幾月的身孕了。
偏偏那才及弱冠之年的曦朝皇帝,還逮著機會就與她抱怨,阿姐,你看我,既要勤於政事,還要勤於生養,真的好累。也不知道是訴苦,還是炫耀。總之,聽得她直想翻白眼。
出了宮門,沈相大人家裡的百日宴,杜清巧抱著那個生來就九斤重的大胖兒子,悄悄地向她抱怨,公主有所不知,大人他其實最想要的,是女孩兒,說女孩兒才靈氣。也不知道是訴苦,還是炫耀??傊?,聽得她亦想翻白眼。
那些粉雕玉琢的麪糰子,咿咿呀呀的學語聲,小胳膊短腿的蹣跚學步,再大些,那些恨不得上房揭瓦的小猴子……睜眼便看到,閉眼也全是,日夜將她纏繞,快要將她窒息。
於是,夜雲熙決定,開始求子。
找徐太醫,讓他詳細地診了,悉心調理。再難尋的藥方引子,她也千方百計尋來,再苦再怪的味兒,她也捏著鼻子喝下去。有時喝得反胃,連膽汁都倒吐出來,也不願風玄墨知道,只趕緊清理了痕跡,讓紫衣再熬一碗來,重新喝便是。
找鳳太君,問她如何在鳳老將軍長年駐守西北的空隙裡,生養了七子一女的秘術絕招。那些千奇百怪的招式,她也腆著麪皮,要鳳玄墨一一與她試,那人覺得有趣,到也樂得配合。
然後,曦京城內外,能夠求的,能夠拜的,遠遠近近的送子菩薩,一一虔誠地去朝拜許願。日日頂著日頭,早出晚歸,出門出得比那忙碌的大將軍還勤。
倒得後來,有一日,那人捧著她的臉,端詳了半響,帶些心疼地問她,公主近來怎麼瘦了?她也只是笑笑,淡淡地說,夏日炎熱,是要清減些,瓜子口面,不是更好看?
六月二十一,先皇祭日,皇帝皇后帶了小太子往西山皇陵祭祀。夜雲熙想著那西山皇陵,她也幾年未去過了,便亦跟著同去。
一來,先皇先後都最疼她,是該去焚香叩頭,拜望先人;二來,她想起先後臨終時,猶如發願般,留與她的遺言,說是要極天地之願力,保佑她,夫婿恩愛,生兒育女,長命百歲,全了這份女子最大的福分。她如今滿腦子是求子,自然要去向著那泉下的母親訴一訴。
出曦京西門,半日至西山,皇陵祭拜,一切按規矩來,各懷各的暗胎,各訴各的心願,倒也無話。
可折返之時,那對貌合神離的帝后冤家,不知又鬧起了什麼彆扭,皇帝騎了馬,帶著一羣御前親衛,竟自行先回去了。只留下明世安,領著一隊禁衛兵,護送一羣婦孺慢慢往回走。
夜雲熙看得焦頭爛額。那鳳宛寧,低頭掩著紅紅的眼眶,抱著小太子上了車。她便趕緊攆上去,與皇后同車,一路走,一路開導。她也心有內疚,這錯點的鴛鴦,當初也是她的錯。
遂苦口婆心,說皇帝的情意,中宮的位份,太子的歸屬,種種事實擺在面前,自當抓緊了,進而去爭取更多,不可妄自菲薄,亦不可自暴自棄。
可這自己的鞋,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旁人的話,再怎麼有理,也入不了心。她一番頭頭是道的話,反倒說得那鬱結之人,淚如雨下,朝她傾訴更多的苦。說她是生在自己的福中,不知別人的苦——
阿姐,說的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你如今倒是嫁了個如意郎君,成日在那蜜罐子浸著,又如何知曉這後宮裡的苦?陛下他縱然對我有情,還不是將鳳家打壓到只剩一羣孤兒寡母,一蹶不振?即便是有情,也抵不過,他成日裡見一個沾一個,連前些日子裡來的那東桑女皇,也勾搭上了,這人都走了月餘,還私信不斷,談得歡喜……
夜雲熙聽得語塞,先是覺得這鳳彎彎,自小由衆人捧在手心上長大,嬌貴之氣太重??墒寝D念一想,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她若是要跟一羣女人共侍一夫,爭寵鬥豔,怕是早就給逼瘋了。
也就不再多說那些無用的空理,只拈手絹子幫那淚人兒擦淚,靜靜陪伴了。那小太子倒也乖巧,在他母親懷裡睡得深沉。
半響無話,她又覺得有些氣悶,加之山道上行車,車廂顛簸,顛得陣陣暈眩,便掀了車簾子透氣。
那車窗簾子一掀,卻還真讓她窺見些提神醒腦的事。馬車前側邊,兩騎並肩而行。她的青鸞大侍女腰板繃得老直,騎在馬上,可她身邊,明家那小子,半個身子歪斜在馬背上,傾身湊臉過去,一臉燦爛,眉動眼閃,那模樣,竟是在調戲美人呢。
夜雲熙趕緊放了車簾子,心中卻莫名有些興奮。怪不得明家老夫人抱怨說,挑個媳婦,跟選妃似的,選了一個春季,都沒挑到一個讓她這寶貝小兒子中意的。原來這小子是把她的青鸞看上了。不過,這姻緣,若是過得了明老夫人那一關,倒還不錯。
思及於此,陰霾了一日的心中,也起了些亮色。不禁有所感悟,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七八,但總還有二三稱心的不是?且若是凡事隨緣,也許就不會覺得太糟。
正試著將心放寬了去,要擡手去逗弄那個將將酣睡了一覺,迷濛睜眼的小太子,突然,車廂猛地開始劇烈顛簸,將車內大小三人撞著一團。
趕緊忍了痛,掙扎著爬起來,撩開簾子去看,原是兩匹駕車的馬,不知受了什麼驚嚇,根本不聽車伕使喚,高舉了四蹄,忽左忽右,狂奔亂闖。
那蜿蜒山道,一側是雜樹從生的陡坡,一側是看不見深淺的……山崖。驚亂的馬匹,無處可去,只能沿著山道向下衝,衝得一路的禁衛兵隊亂七八糟,馬匹也跟著有些騷動,衆人忙著安撫胯下坐騎,等反應過來,那馬車已經被拉著跑出了老遠。
衝至一彎拐處,那疾馳的兩匹馬兒,竟一個急轉,掙脫了車轅木架,將車伕甩翻在地,徑直奔過彎道,頃刻間沒了蹤影。
剩下的車廂,卻順著那山勢坡道,直直滑滾至彎拐尖上,又被那停不下的慣性,給甩出了山道。
那一瞬,夜雲熙本想閉了眼睛,聽天由命算了,那山崖下面,不知深淺,馬車廂若是就這樣囫圇翻滾著,砸落下去,車內的人,哪還保得住性命。
可就在閉眼的剎那,那側翻的車廂,突然猛地一頓,先前她一直扶在車門邊,此刻便被拋出車廂來,身體騰空,本能地胡亂一抓,竟讓她抓住了一跟從崖邊橫枝伸出的樹幹。
謝天謝地,趕緊雙手使出吃奶的勁,牢牢地抓住那截皴皮刺手的枝幹。再擡眼一看,那車廂也被卡在了樹幹與崖壁之間,止了下落之勢。
車廂內卻沒有聲音,先前那般劇烈的翻滾,小太子連個哭聲都沒有,皇后也沒動靜。她覺得有些不踏實,莫不是母子皆嚇傻了,趕緊去喚鳳宛寧:
“彎彎……”
“……阿姐,我還好?!蹦锹曇簦_實是嚇著了,但還不至於糊塗。
“彎彎,別怕,抱好太阿軒,呆在裡面別動,明世安他們隨後就會來?!币闺呂跤X得,她身爲長姐,必須先鎮定下來。左右不過搶先跑出一截山道的距離,明家那小子,那麼機靈的人,應該很快就會追上來。
“未必……”她掛在樹幹上,還在拼命求生,安慰打氣。車裡那嬌嬌女,卻陰氣沉沉地,這樣來了一句。
夜雲熙也瞬間聽明白了,暗罵這嬌嬌女,宮闈裡鬥久了,反應確實快。今日這事,確實蹊蹺,一來,駕車的馬爲何無緣無故爲何突然受驚?二來,爲何能夠輕易地掙脫車轅木架?
只是,在這生死關頭,她來不及想這麼多,也不想捲進這後宮裡的爭鬥去。轉頭瞥見那彎道處,仍看不到人影,也聽不見馬蹄聲,可手邊卻突然有些變化,趕緊衝著車廂裡喊到:
“彎彎,你聽好了,今日之事,是意外也好,還是有人要謀害皇后和太子也好,你想怎麼處理,全憑你喜好,柳芙蘇也好,明媚也好,想鬥誰都行,可是你得先活著回去?!?
一邊說著,一邊低頭往山崖看。手邊那嘎吱斷裂聲,讓她膽戰心驚,這老樹枝幹,已經禁不住這些人與車的掛墜。她若就這樣一直拉著,不等明世安與青鸞趕來,她會先將車廂也拉下山崖去。
低頭看見下面似乎是一個闊面山澗,這倒好辦了。那鳳彎彎,自小就怕水,手裡還抱著個小兒,可她,卻是熟識水性的。她跳下去,留了車廂掛在崖邊,總比齊齊掉下去的好。當下便作了決斷,又衝著鳳宛寧大喊:
“彎彎,這樹快斷了,下面是水澗,我跳下去,水我倒不怕,可我怕蛇蟲,記得叫他們趕緊下來找我?!?
說完,便撤了手勁,放開樹幹,任由自己墜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