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過后,云散雨停,章鉞立于后院墻頭角樓屋頂,眼望著遠方天地相接處飄蕩著薄紗一樣的潮霧,混合著陣陣飲煙,輕繞著滿城層層疊疊的房頂,渾似人間仙境。
這世間一切都如此美好,我有什么理由不保護它呢?大變革前的陣痛,凡在局中人,誰受不了煎熬,只能被洶洶大潮所吞沒。而我,并不是這股潮流的掌控者,只是推波助瀾者,為這個時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章鉞沒強留符彥卿在家用午膳,妻子也沒勸住,老頭心中懷著一股氣悶悶不樂地走了,估計會在宮中喪事釋服之后回大名府,他也許會做點什么。
但章鉞不在意,他那點隱形實力早就被樂平陽、柳光嗣摸清了,真是不值一提,只是交游廣闊,表面影響力巨大而已。如此情況之下,老頭雖真情流露,抹著老淚說起二妹的事,章鉞也強忍著沒露半點口風。
最近的人和事越來越趨向有利,但章鉞并沒多少得意之情,反而心頭沉重,他自認是個誠實而光明磊落的人,一向灑脫行事,并不希望給自己增加心理負擔,但有什么辦法呢?
佛曰:人生無常,無常是苦!這也是章鉞認同佛經不多的幾名話。行大事者,更需要執著追求探尋真理。
“夫郎!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妻子符金瓊上了院墻,仰頭望著角樓頂上的章鉞,眼里滿是迷茫之色。
章鉞轉過身,露出燦爛的笑容,問道:“瓊娘!你相信我么?”
“我相信你!無論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全力支持你!哪怕這世上所有人都不理解。”符金瓊似被章鉞臉上的笑容所感染,臉上的憂慮之色散去,唇角現出一抹嫵媚的淺笑。
章鉞縱身一躍,手攀著角樓房檐翻了幾個跟斗,穩穩地落在墻頭,輕擁妻子入懷,撫過她臉頰鬢發,自信地一笑道:“終有一天,你會明白!”
“嗯……那下午你要去樞密院么?或者進宮去看看,多帶點親兵!”現在只要章鉞出門,符金瓊總有些擔心,以前只要送出門了,她就不過問了。
“好!那我們下去吧!”章鉞牽著妻子溫涼的手下了墻頭,讓她不必送也還是跟了出來,到院門外時,楊玄禮已趕著馬車準備停當,章鉞鉆進馬車,向皇城而去。
馬車緩緩行駛著,章鉞仍是心緒難平,經過那次城門失火事件,越來越多的朝臣在觀望風色,試圖站隊,這幾天乘著大雨天氣的掩護,很多主動上門示好,李多壽業務繁忙。
要命的是王樸也不去樞密院當值,那個府院說沒事吧,日常也還有很多瑣事需要處理,章鉞只能去看看了。照例是到了右掖門外下車,不過今天章鉞將楊玄禮等五名親兵帶了進去,現在可是非常時刻啊,小心點為好。
后堂是王樸的,章鉞是在東北角的簽押房,他帶著親兵前呼后擁而入,沿途官吏見了紛紛躬身拱手。章鉞揮揮手懶得理會,進簽押房內坐下,邊歸讜馬上就抱了滿滿一懷的卷軸和公文圖冊過來,這都是要簽署用印的。
“既然王相沒來,小事的話章相可先簽署,然后移交主院用印;大事可先附上批閱意見,提交中書相公們議決,若不能決定的再一起商議。”邊歸讜比較清楚樞密院治事流程,便解釋道。
“那好吧!還有多少一并搬來,找兩個幫手趕緊分門別類,不能誤了國事!”章鉞對這個還是非常重視的,樞密院不但掌管禁軍后勤,還接收天下各地的軍情奏報,其實可沒一樣是小事的。
很快,邊歸讜又抱進來幾大堆,找來兩名戶房主事幫忙。章鉞先把禁軍錢糧衣甲等事務都處理了,然后竟然有幾封軍報。
半個月前,北平府留守韓令坤、郭崇聯名上奏,請東京出禁軍巡邊。事因是,治下平州安守忠在榆關斬首犯境遼軍一千五百余級,就這么廖廖數語。
可是不要小看,斬首就有一千五,那至少有五千以上的遼軍試圖襲取關城,這肯定是前鋒,若是成功了,后續兵力絕對會源源不斷,那時,禁軍是出征還是不出征。
“這封軍報遞往中書省,你親自去看看,若他們在,一起進宮覲見!”想了想,章鉞還是附上幾個字的建議,言稱禁軍不可輕動。
這封軍報處理后,再沒什么重大的或者急事,到申時中,積壓的事務基本批閱完,正好中書有人過來通知,章鉞便前往金祥殿,范質等人先到了,在內侍接引下進了后殿。
這間不算寬大的書房布置仍是簡陋,就是以前郭榮日常批閱奏章理政的地方,章鉞入東京以來,在這兒見過兩代皇帝,如今是三代了,不禁心下暗生感慨。
“這封軍報哀家剛看過,如章相公所言,出禁軍來往不便,需費許多錢糧!”二八年華的太后帶著宗訓坐在御案后,語聲柔和地說。
“可不出也不行,元貞有何想法,不如一并說來!”范質總算態度溫和許多,但看其臉色,卻顯得很是疲憊。
“讓瓦橋關孫行友領兵,加上滄州郭從義,湊個三萬兵應是夠了。后勤方面優厚補給,孫行友這人有點小貪,能力和操守都還不錯,直接賜他一萬貫,加五千套兵甲,讓宣詔之人帶去,讓他看著辦!”章鉞一開口,三言兩語就決定了,轉頭一看,范質一臉便秘之色,卻也沒反對,示意太后著通事舍人擬詔御批即可。
大軍一動,錢糧如流水一樣花出去,節鎮多半都很窮,可不定出得起。但節帥和帥府幕僚往往富得流油,不過孫行友其人倒還算好的,否則北伐時也不可能讓他轉運后勤。所以,這一萬貫加五千套兵甲,比禁軍出征,性階比絕對高數倍。
“天色也不早了,是否還有其他事?”章鉞把樞密院那邊的事處理得差不多,沒什么心思耽擱,想著即將離京,妻妾是不能帶上的,盡量多陪陪她們。
“暫無!”范質搖搖頭,但卻坐著沒動。
章鉞見此便起身向太后和皇帝躬身為禮,轉身就打算走,不想太后卻起身道:“章相慢走!讓這孩子送送你吧!”
章鉞一陣愕然,頓感這小太后蠻有心機,可看她臉上愁苦神色,又不似作偽。范質等中書幾人也在旁看著,不知該說什么。太后吩咐了,宗訓倒真聽她的話,立即就從御坐上跳下,仰頭瞪著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章鉞,緩步走了過來。
“可憐的孩子,拿什么拯救你?”章鉞輕嘆一聲,心中陡然一軟,感覺鼻子一陣發酸,撫著宗訓的頭,眼角不禁滑下淚珠。匡扶大周?能達到自己的理想嗎?能達到當代小民的需要嗎?絕對達不到!
按說章鉞這般舉動非常失禮,但眾臣默然看著,感同身受。范質老頭實在太感性,也跟著流下眼淚了。太后也不知是想到自己的身世,還是對宗訓心生疼惜,已然轉過身去,低頭捂嘴哽咽著哭出聲來。
章鉞哪能真要他一個小孩送,溫言細語哄他回去母后身邊坐下,轉身快步離開了金祥殿,乘馬車出皇城,一路心事重重,精神恍惚。
“章大帥!章大帥!章相公……”忽聽一男一女的呼喊聲,章鉞掀開簾子一看,御街對面處,好久不見的董遵誨騎著馬,他旁邊馬車窗口后,正是他母親高夫人。
“喲!幸會!”章鉞心情不太好,語聲有點冷淡。
“俺現在控鶴右廂任副都指揮使啦!想見章大帥一面可真難呢!”董遵誨翻身下馬,幾步就跑了過來,有些小激動地大笑。
“哦……有什么事嗎?”做過自己部屬的將領,又笑得這般爽朗,章鉞心中的陰霾頓感不冀而飛,臉上露出了笑意。
“俺娘今天生辰,本待白天備辦酒宴好好慶賀,不想大雨誤事,這不去菜市子走了一遭,晚上再辦家宴,章大帥一定要來啊!俺娘還記掛著大帥的恩情,一直沒機會報答!”董遵誨扶著車廂板,熱情地邀請道。
章鉞楞了楞,看向對面馬車里的高夫人,她正笑著點頭示意,這可是高懷德的姐姐,而高懷德的妻子正是趙匡胤的妹妹,這關系一串連,如果遇上了那就有點尷尬了。
章鉞便小聲問道:“你家生辰宴請了哪些人吶?若是有些人在,那可不太方便!”
“不會的不會的!就只請了俺家至親的兩個舅舅,沒其他人!”董遵誨憨笑道。
章鉞心中一動,高懷德正領侍衛司馬軍,而高懷亮掌鐵騎右廂,這不是挖趙匡胤的墻腳嗎,不過也難說,這種將門世家有自己偌大的家業和聲譽,對這些看得很重,未必會全力投靠,但若能保持中立那也不錯。
“那好吧!先讓親兵回家通知一聲,你前面帶路!”章鉞與前面趕車的楊玄禮說了一聲,稍等了一會兒,便乘車隨高夫人的馬車轉往馬道街向北,一直進了景明坊,章鉞頓時想起了何繼筠的家也在這個坊內,似乎也可以請楊夫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