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財帶著楊歡歡走在揚州城熱鬧的街上。
楊歡歡握著手中的糖葫蘆串,卻久久沒有下口。
“其實那姐姐挺好的,人兒也美。”
“是嗎?”
“江大伯說的沒錯,既然找不到爲何不能忘了她?”
“就連我自己也不知爲何忘不了她。”
有的人就是這樣,在你的心中永遠有她的一塊地。這塊地揮之不去,無論如何也趕不走,就像一根尖刺深深的刺入你的心。這是不可磨滅的印記。
所以李有財只能嘆氣。
人來人往的繁華之街,李有財卻像行走在昏暗無比的曠野,那麼的孤寂,那麼的淒涼。街邊那堪比白日的燈火,卻只能映照出李有財的寂寞。照出他那形影孤吊的身影。
像他這樣的人,或許就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街上。
李有財只覺的街上那歡樂的人羣與自己格格不入,所有人似乎都在用漠視的目光瞧著自己。李有財想躲,卻又發現無處有黑暗,無處可躲。
街道,總有走完的那一刻。
這條街的盡頭,是一池湖水。水波靜謐,卻與岸上那歡歡嚷嚷的城市畫卷形成鮮明的對比。
湖邊有座亭。
在許多的湖邊,都會有一座亭子。但這座亭子不同,它很大,也很高。它是建造在一座小山包之上。站在亭子中能仰望湖水全景。
月光之下,水波粼粼。不時有魚兒躍起,泛起點點磷光。
“這兒的風景真美。”楊歡歡笑道。
“的確很美。”
這麼美的景色的確不多。這樣的景色也足以讓人流連忘返。
可觀者無心,再美的景色終歸是不美的。
李有財坐在地上,望著天上明月。
楊歡歡撅起嘴,氣道:“你不陪我看湖水,那我也不看了。”
楊歡歡就是當年那個小女孩。那漁村之中,僅存的小女孩。秦冷與李有財自然不會讓她流離失所,畢竟她還太小,遭遇也太過可憐。
秦冷本想帶她走,但卻被李有財拒絕了。李有財希望能自己帶著小女孩,就像當初秦冷帶著自己的那三個月,像去關外尋師時一樣。
楊歡歡不止乖巧,還非常的機靈。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小女孩,非常討得人喜歡。李有財打算一直帶著她,直到她嫁人爲止。
李有財摸了摸她的頭,笑道:“我陪你看。”
湖水上偶爾會有幾艘行舟,從遠處飄來。扁舟在湖,飄飄蕩蕩。
前頭楊柳樹下,有四名乘客踏上行舟。這四人具是身著一身白衣,頭戴斗笠,幾乎將面目全全蓋住。
但僅從他們的身子就能瞧出,這是四位女人。而且是身段很好的女人。
“她們看來要走。”楊歡歡道。
“是的。”
湖水的盡頭是出城的路。
“天色已黑,她們不在城內尋一家客棧投宿卻要出城,想來是有什麼急事。”楊歡歡喃喃自語。
四個女人中有三人坐下,另有一女站在船頭。
船向亭子這一側駛來。
月光打下來,印著這身段卓絕的白衣女子。
景,更美了。
女子忽然擡起頭,望著那天上的明月。
她戴著白紗,白紗自眼睛之下全部蓋住。但這雙眼,是這麼的美,美得攝人心魄。
李有財卻豁然站起。
楊歡歡發現,李有財的手竟顫抖不已。
“是她,是她,是她!”
李有財用他那顫抖的雙手不斷的揉眼睛,他怕。他怕自己看到希望又失去希望。
沒有錯,一定是她,是柳傷琴。是那自己苦苦尋了許久的人兒。
李有財原以爲自己對柳傷琴的感情也不過如此,只不過喜歡上了一個面目極美的女子而已。但這兩年來,他慢慢的發現,哪怕她面目全非,哪怕她再也沒有這極美的面容,他也依然會想著她。
也就在二十三日前,他發現,自己的心幾乎都要窒息了。所以他每臨黑夜,都要用酒,來延續自己的“生命”。
酒,的確起不到什麼作用。帶不來快樂,帶不走憂愁。
但,李有財發現憂愁之時心如刀絞,他能想到的只有酒,所以他一定要喝,必須要喝。
“傷琴!傷琴!”李有財不斷的高呼。
整個湖面上都是他的吶喊聲。甚至遠處的街邊也有不少人望過來。
他原本不是一個會大聲呼喊的人,但這時早已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可女子的眸子甚至沒有順著聲響去望一眼。她低下了頭,看著陣陣漣漪的湖面,好似在看湖中的倒月。
楊歡歡瞧了一眼女子,喪氣道:“莫不是尋錯了人?”
只聽“撲通”一聲入水聲,李有財已跳入湖中。他就像一條快魚,掀起湖水陣陣波瀾。片刻後,他的手已經搭在了輕舟之上。
可一把奇快無比的劍在他躍出水面的那一刻直刺過來。李有財只得再沉入水中。
船上那坐著的三名女子已站了起來,他們抽出手中兵器,盯著靜謐的湖水。
李有財再次躍起,這一次他直接從湖水中跳起朝著船上躍來。
幾乎沒有人能想象,一個人是如何像一條魚一樣,從水中高高躍起。在這之前,就連李有財自己也不能想象。
但此刻,他的身形比魚還快,躍的比魚還高。
那三名女子皆不是泛泛之輩。他們的劍很快,很快。
所以李有財還未落地,她們每人就已朝李有財攻出三劍。這是殺人奪命的三劍。
劍光一閃,李有財卻落在了輕舟的甲板上。
船家似已嚇壞。他在城內的湖上蕩了二十年的舟,還從未碰到水賊,這時已慌了手腳,怔在原地拿不定注意。
船很平靜,幾乎連一晃也不晃。
因爲船上的人都沒有動手,一動也不動。
那三名女子提劍護在胸前。她們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劍法遠在她們之上。只方纔那一劍,就已將她們的九劍統統化解。
這三名女子每個人都不下四十,但她們風韻猶存,相貌極美。她們的每一個動作幾乎都能讓男人窒息。
但李有財卻沒有功夫去欣賞眼前的美景。
他的眼一直盯著前方,注視著船頭。
她仍然沒有轉過來,甚至連看都沒有來看一眼。
“柳傷琴。”
水中的明月似乎比這三個字更有吸引力,比說話之人更有吸引力。
“你還記得我嗎?”
三名女子不再等待,她們的劍招從三面攻來,封住了李有財的去路。
銀絲劍又是一閃,三女紛紛後退一步。
船晃盪一下,又平靜下來。
“你爲何要走?你爲何不給我一個機會?你又可知道,我兩年來尋你尋遍了大江南北……”
湖中掀起一陣波瀾,細微的波瀾。就像一顆極小極小的石子落入水中,掀起的波瀾。
女子終於轉過了頭。
她的面上還掛著那白紗,讓人瞧不清她的臉。
但她的眼,是這麼的明淨,這麼的美。
“你是誰?”
她的聲音也似有些變了,變得更爲的輕,更爲的沉。
這是她的輕語,卻像是一把重錘擊在了李有財的心上。
船劇烈的晃盪起來。
是李有財在顫抖。
“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李有財。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蜀地的環幽山莊上。”
女子輕輕的搖了搖頭。
“不,你一定認得我的,你在說謊。若是我錯了,我改。你告訴我,我哪裡做錯了?又哪裡惹得你不開心?”
這早已不是平常的李有財,他變成了一個爲愛癡狂的青年。爲了心中的女人,他可以不顧自己的身份,丟下那原本的一切。
岸上的楊歡歡早已泣不成聲。她雖然看見過喝的和死人一樣的李有財,卻沒有見過這樣哀聲祈求的李有財。
他爲了愛,連尊嚴也放下了。
女子的眼睛似乎快速的收縮了一下。但她隨之又道:“我不認得你,你認錯了人。”
“不,我不會認錯人的。就算普天之下有與你再相似的女人,我也不會認錯。”
女子眉頭一皺,她已緩緩拔出了長劍。
她的聲音依然平淡如水,但她的劍卻透著寒光,鋒利無比。
若你愛著的人,拿著劍對著你,你又會作何感受?
李有財的人已經怔住。
她的劍遠遠沒有那三個女子的劍快,與她們相比,她的劍就像蝸牛。但這把劍已經抵在了李有財的脖子上。劍身的寒冷從肌膚上傳來,凍住了李有財的心。
“你走不走?”
“你要我走?”
“你不走,就等著在湖裡餵魚。”
可李有財如何能走?他不會走。
“你和我一起走。”
她的劍輕輕刺下。但喉嚨這脆弱的地方,就算輕輕一刺,也能要人性命。
沒有鮮血流下,李有財的兩個手指神不知鬼不覺的夾住了這把利劍。
她發現,她的劍不能再移動半分,就像生在了這個人的手上。
她鬆開了手。“既然你喜歡這把劍,就取走吧。”
李有財沒有拿走這把劍。
劍,跌在船上,一跳也沒有跳。
李有財的人卻已經向後仰去,倒在湖面上。
女子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船伕,開船。”
船伕用自己流汗的手,開始搖盪著船槳。今夜的漿,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今夜的船,比任何適合都要來得慢。
而李有財從湖心,漸漸沉下去。
他當然沒有受傷,受傷的只不過是他的心。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是這樣的疼,這樣的疼。
許久許久,自己終於見到了自己心愛的人兒。但她已經變了,變得厭惡自己,變得不認識自己,甚至要取自己的性命。
四周,喧鬧的聲音漸行漸遠。
原來湖水中是這樣的寧靜。
越向下,周圍越來越暗。李有財知道,這個地方非常適合自己,適合自己隱藏,適合埋葬自己的心。
逐漸,逐漸,呼吸越來越困難。眼皮也越來越重,李有財的臉上卻露出了微笑。他坦然的閉上雙眼,接受一切。
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臥在了一張舒適香軟的大牀上。
這張香飄四溢的牀睡起來是這麼的柔軟,這麼的舒服。
李有財知道,這樣的牀一定不是尋常人家用的起的。他緩緩的坐起,就瞧見了房中的另一人。
她頭靠著桌子,似睡著了。
李有財失望了。她不是柳傷琴,而是楊萱萱。那個在酒樓中被自己拒絕,嚎啕大哭的女孩兒。
楊萱萱也醒了。她的眼睛有些紅腫,一定是哭多了。
“你醒了。”
“我醒了。”
“你肚子餓嗎?我先去給你拿點吃的。”
“歡歡呢?她在哪兒?”
楊萱萱好似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對了,楊妹妹昨夜帶著你回來,你們全身上下都是水,你到底做了什麼?”
“她在哪?”
“她早早的起來,見你還沒醒,出門去了。”
李有財放下心來。
這本是楊萱萱的房間,但她這時只覺得自己待在裡頭渾身不自在,所以她走出房間,去往膳房取早點。
早點來的時候,李有財卻已不見了。
楊萱萱低下頭,淚水從面上流下。她的嘴脣不斷顫抖,“他終歸還是拒絕我。”
身後突然傳來敲門聲。“咚咚咚。”
楊萱萱轉過頭去,見李有財站在門口,急忙擦拭著淚水。她幽幽的道:“你,你還沒走?”
“楊姑娘,茅房在哪?”
楊萱萱的小臉又忽然的紅了,低頭道:“你向東走,那兒有片花園,花園的南側就是茅房。”
“多謝楊姑娘。”
李有財一走,楊萱萱頓時破涕爲笑,心想:“原來他不走,原來他只是去找茅房,但他找不著所以又回來問我。既然如此,那他是不走了,我,我,我也該整理一下。”
她放下早點,跳到牀上。裹住棉被,心中一想這是李有財蓋過的被子,頓時兩頰泛紅,心中美滋滋的。
整理好被子,再將牀周圍略一整理,李有財回來了。
楊萱萱心中一喜:“他果然回來了。”
李有財與楊萱萱互相道好。吃完早點,楊萱萱領著李有財去尋江白鷺,而江白鷺正在練武,他的手上拿著一把木扇。而無鼻道人站在一旁柳樹下。
江白鷺自然看到了李有財與女兒楊萱萱,他的臉上充滿了笑意。
“你們來了。”
楊萱萱道:“爹爹,我們來了。”
江白鷺哈哈大笑,用手指著楊萱萱的鼻子:“你可乖巧不少。”
楊萱萱嬌嗔一聲:“爹。”
江白鷺道:“好了好了,你先退下,我們與他有些事情說。”
楊萱萱退下了。
李有財對兩人抱拳:“兩位前輩,昨日……。”
江白鷺擺手:“不妨,你心情不好,我也能諒解。”而無鼻道人卻冷哼一聲,絲毫不給李有財情面,他道:“你若知錯,就應該將女人忘了。”
李有財低頭不語。
無鼻道人又道:“你昨夜是去與魚兒跳舞?你若連一個女人也忘不了,又如何能在江湖走下去?你只會丟了你的性命。”
李有財黯然道:“江湖中的恩怨我已不想再涉足。”
無鼻道人勃然大怒,“你說什麼?”
李有財不敢去看無鼻道人的雙眼,他低下頭,道:“我不想再顧什麼了?我現在只想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好好過上一輩子。”
無鼻道人一巴掌打過來,這一巴掌打的清脆響亮,李有財整個右臉都紅了。
無鼻道人的左手似乎還在顫抖:“你還算是盟主的朋友嗎?”
“不算了,我不配。”
“好,那你走吧,消失的無影無蹤,再也不要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江白鷺拉住無鼻道人,道:“你先別生氣,有財這不是說的氣話嗎,等明日我們坐下來好好說如何?”
無鼻道人冷哼一聲:“不必了,是我們看走了眼,且就去讓他走吧,我們與他本就沒什麼瓜葛。”
李有財走了。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他沒有了方向,沒有了目標。人沒有了目標是不是會突然鬆懈下來,沒有目標的人生活又是否單調無彩?至少李有財還沒有,他忽然感覺自己身上的包袱完全卸了下來。他不用再跋山涉水的去尋郭松仁,也不用顧忌世上那麼多的惡事。
他在走,他還在走。
他路過了一個村莊,那是一個夜晚。月黑風高的夜晚。
小偷偷走了一戶人家的全部積蓄,正巧被李有財撞見。可李有財卻任由他走了,他沒有伸手去攔,更沒有幫農戶去尋回這筆銀子。
他還在一座不認識的城市中,目睹了一場血腥的欺辱。那是富人隨意欺壓窮人的場景。但李有財沒有像往常一樣伸手相助。
他只是走,一個人走在陌生的路上。走在沒有終途的路上。
十五日過去,他身上的衣衫也破了、爛了,臉孔上長滿了長鬚。就算離他三丈遠,也能清楚的嗅出他身上那股酒氣。
所以這時,街上的所有人都離得他遠遠地。
他駝著背,低著頭。任誰都能看出這是一個對生活不抱任何寄希的人,像他這樣的人,雖然活著,心卻如同死了一般。
他早就在變了,他一直希望酒能麻痹自己。但每當酒醒之後,他發現,自己是越加的痛苦。
如今他已身無分無。
他再也走不動了。他只能坐在街角,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羣。街上的人真的很有趣,特別是他們的表情。有的人很歡愉,有的人很悲傷。有的人明明在笑,卻又是像在哭,有的人面無表情,但卻十分快樂。
他坐在這兒一動也不動。一天,兩天,三天。整整三天,他連一動也不動,只是睜著眼看著大街。
身上,臉上,沾滿了黑灰。
就連原本坐在一旁的乞丐也早已離開。因爲他實在太髒了,髒到所有人都以爲他已經死了。
所以官府來給他收屍。但把他扔在馬車上後,他又忽然坐起,把那幫衙役嚇得不輕。
這樣的所有人都厭惡的對象,還是早早的趕出城好。衙役們給了他點吃的,再將他像狗一樣趕出城去。
於是,他又在走,走在草地,走在沙漠,走在大山,走在河邊。他還在走,卻漫無目的。
他還在走,卻猶如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