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疾走,樹抖擻,枝條不斷打著有規律的節拍,在空中翩翩起舞。
只是上頭已少有綠葉。
這顆楊柳樹也不知在此地佇立了多少年,彎曲粗老的枝幹透露出一股滄桑之感。
楊柳樹前頭,便是十里亭。
這兒曾經只是一個亭子。
但現在已經作爲從南到北,前往應天城的必經之路。
因爲是必經之路,所以這兒的人很多,有來自****的人。他們匆匆忙忙,在這裡飽腹、歇腳。所以就算現在這兒已經變成了一個鎮子,它還是叫十里亭這個名字。
亭子,不就是歇腳餐飲的地方嗎?來亭子的人,永遠只是過客,卻不會長留。
而現在,這裡倒沒有風塵僕僕的商旅與遊人。十里亭裡充滿著江湖氣息,四處都是揹著兵刃的江湖中人。
因爲從這往西北十里地,就到聚義盟。
還有五日便是郭松仁之子郭明的婚宴。這些前來道賀的人也當然不是真的爲郭明來道喜的,多數人也只是來送送禮,與聚義盟攀一份關係罷了。
李有財攜著湯落生與阮鶯鶯兩人,走在鎮中的小道上。他們打算在此地歇息一日,以洗去一身的疲憊。
那日,謝迴天走後,李有財帶著阮鶯鶯找到了湯落生。到時,湯落生以醒轉過來,正坐立不安的跺腳。湯阮兩人見到後自然是道歉一番而後互相吐露心聲。
現在可好,兩人如膠似漆,倒叫李有財夾在中間難以做人。
天空忽然下起雨來。
點點滴滴、淅淅瀝瀝,倒像是一場春雨。
可熟悉的人都知道,這只不過是冬日大雨的前奏。
果然。沒過多久,雨下大了。大到李有財三人躲在屋檐下還是成了三隻落湯雞。
冬日淋雨可沒什麼意境,也不能帶來詩意,最多隻能帶來疾病。
“這下倒好,連澡都不用洗了。”湯落生傻笑,將躲在他懷中的阮鶯鶯抱得更緊。兩人竟然都在開懷的笑著,好像對於這樣的場景很是開心。
可是李有財不開心。
被冷雨淋著總是不好受的。
所以三人躲到了就近的一家布店裡。
布店不大,裝潢的倒是很漂亮。四周的牆壁上都掛上了色彩豔麗的布料,如同在牆上開滿了鮮花。從大雨中跑進店內,彷彿有一種從冬天瞬間步入春日的錯覺。
能找到這樣一個避雨的場所,還是很叫人開心的。
人生總是這麼的奇妙。
該開心的時候不開心,傷心的時候偏偏會開心。
店裡還有幾個避雨的人,這幾人也是幾個被大雨逼著躲到店裡。他們的身子上還滴著水,水濺到地上,滲進地板的縫裡。
按理來說,此店的老闆就應該拿出憤怒的眼神瞪著幾人了,可這位老闆卻樂呵呵的。他正滿臉笑容的使著大剪子,在給一位客人裁剪布匹。
櫃檯上還放著一錠大大的銀子。也難怪,銀子是最容易讓人笑的東西了,這麼大一錠銀子,給誰誰不會笑。
湯阮兩人情意綿綿,在共敘情話,李有財卻緊緊的盯著買布的那位客人。
那位客人身穿白衣白靴,頭戴斗笠,斗笠圍著輕紗,將面目蓋住。而且,他還是一位女人,一位身材曼妙的女人。
不過只要是男人,閉著眼睛也能猜出面前這人是一位女人。
她穿著一襲樸素淡裝,從後頭看來是讓人這麼的舒服。
但她的頭上戴著一根簪子,簪子上鑲著一顆碩大無比的珍珠。這樣的珍珠卻是不常見。
她的身上還散發這一股香味,那是蘭花香。
女人們總喜歡往自己的身子上噴香水,因爲這不僅可以掩蓋一些不必要的味道,更能在男人面前展現自己的魅力。不過,江湖上有兩個門派的女弟子們從不在身上噴塗香水,其一是峨眉,出家人又何需香味點綴。另一派弟子不是不用,而是沒必要。
因爲她們生活在開滿鮮花的山谷中,那個山谷四季如春,所以山谷中每天都是花香四溢,她們身上很自然的帶著一股花香。
山谷中只有一種花。
蘭花。
江湖人也知道,蘭花香是凝華派特徵。
女人在布料店裡買綢緞,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店裡的漢子也只關心那姑娘曼妙的身姿,卻不會關心她買什麼,就算這姑娘要買一座皇宮,這些男人也只會看著她的屁股,而不看她手中的銀子。
不過這些漢子雖然目光輕薄,但卻不敢真的動粗,畢竟凝華派在江湖上還是非常有勢力的。
李有財也在看著女子的身姿,只不過他不是在看女人的屁股,而是心中在奇怪?!澳A派的弟子爲何要遠赴萬里,趕到這十里亭來買布緞子?”
疑問還未有時間思考,老闆已經裁好了布,取出一個黑布袋子,將所有裁剪的布匹都裝進袋子中。
袋子已經交到了凝華派弟子的手上。她動作很快,也顯得有些匆忙,帶著布,撐起傘便步入雨中。
李有財在湯阮兩人耳畔留下一句“等我”,便要閃身追出。
那老闆突然大喊一聲:“臭小子,別把水濺到布上?!痹瓉砝钣胸斏砩蠈嵲谔珳崃?,走起路來將水甩到了牆邊的布上。
道歉一句,再衝進雨裡,那凝華派弟子的身影卻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李有財爲什麼要追出去?因爲他發現,這位女子的身影他感到非常熟悉,彷彿揮之不去。李有財心中有一種直覺,這個女人他一定認識。
可是到了外頭,卻已看不見她的身影。
她會是誰?
雨已經停了,但天空依舊昏暗。
已到飯點,酒樓裡擠滿了人。
有大人、有小孩、有女人、有男人、還有老人。總之這酒樓裡幾乎什麼人都有,他們正品嚐著飯桌上的餐點,卸去一天趕路的疲憊。
有人在暢聊,有人在低頭吃飯,也有人不懷好意的盯著四方,飯館裡好不熱鬧。李有財三人坐在一個角落,這時肚裡已吃了七八分飽,再叫上了兩壺茶與一盤炒花生一盤糖酥餅,便聊起天來。
湯落生喂阮鶯鶯吃了一口花生後,對李有財說:“李大哥,你定是認錯了人,凝華派的弟子可不輕易在江湖上走動,這次來應該是來送禮的?!庇值溃骸疤煜屡诉@麼多,總會有幾個相似的?!?
所以說湯落生不會說話,而不會說話的人總是比會說話的人要多遭點罪的。
他的鼻子已經被阮鶯鶯捏住,捏的通紅通紅。
“你說什麼相似?”阮鶯鶯的話音中帶著幾分調戲。
“天下間的女人就算都相似,你卻是獨一無二的?!?
阮鶯鶯的手捏的輕了一些。
“就算天下有女人和你一模一樣,哎呦你輕點……”
“怎麼樣?”阮鶯鶯嘟著小嘴,狠狠的說。
“就算有女人和你一樣,我也只喜歡你?!?
阮鶯鶯聽了突然“嚶嚀”一笑,靠到湯落生懷裡。
桌上的蠟燭,也沒這對小情侶打的火熱。
所以李有財覺得有些熱了,想要把衣服鬆一鬆。
桌旁卻突然站著一個人,李有財低著頭正在鬆衣釦,所以先看到的是這人的一隻腳和一根鐵棒。他只有一隻腳,一隻赤著的左腳。
他的右手拄著一根鐵棒,柺杖很長,卻很細,用以代替右腿。
身有殘疾的人,總是讓人覺得可憐,少了腿的人尤甚。因爲缺了一條腿,就連路都走不了了。
但這個人的動作卻很快,李有財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動作比一般人快得多。快到自己剛反應過來,人就已經站在跟前。
再往上瞧,這人的褲子上有無數的破洞,原本一條藍色的褲子,卻已經變得都漆黑漆黑。他的衣衫也是如此,而且他只穿著一條薄衫,破洞之中露出他糙爛的皮肉來。
不用看他的臉,李有財也能猜到,眼前這人是位乞丐。只有乞丐纔會這麼邋遢,邋遢到令人作嘔。
這麼寒冷的天氣,他卻是一點也不怕,穿的如此單薄,身子連卻一絲顫抖都沒有。這讓李有財不禁想起了龐胖子,那個一年四季都只穿單褂,袒胸露乳,瘦弱的假胖子,不知他現在又在何處?
“就你這裡有空位子,我能坐下來討兩口飯吃嗎?”乞丐一邊用手撓著胸口,一邊與李有財說。
李有財擡起頭,終於看到了他的臉。
他有一頭幾年未洗的白髮,他的左臉上還有一塊爛瘡,這塊瘡上盡是腐爛的皺皮,更有白肉翻出,瞧者觸目驚心,讓人說不出的噁心。
酒館中所有看過他臉一遍的人,都不願再瞧他第二遍。
但李有財仍注視著他的雙眼,因爲這是對他的尊重。乞丐的眼睛懶懶散散,這是許多乞丐都有的眼神。這些人之所以會變成乞丐,不是天生的命運,而是骨子裡的懶散勁。
懶散的人,總是沒有勤快的人收穫多。
“請坐?!崩钣胸數难劢菐еσ?,“這麼寒的天,你不冷嗎?”
“冷啊,冷死我了?!闭f著他抖起了身子,“可我沒錢買衣服穿。”
可憐的人,他們最需要的或許只是溫飽而已,更或許連溫飽也談不上,只不過是想要能活下去。
乞丐還沒坐下,一雙笑眼緊盯著李有財。
李有財脫下自己的外衣,在館子裡衆人驚訝的目光下,將衣服交到了乞丐手上。
“你不冷嗎?”乞丐的眼睛還是緊緊的盯著李有財,盯著他的眼睛。
李有財輕輕一笑道:“冷?!?
“那你爲何還要將這破衣服給我?”他竟然將李有財給他的大衣說成是破衣服。
若是給一位乞丐施捨一枚銅幣,乞丐卻嫌你的銅幣髒,問你再要一個新的,你說你氣不氣。
氣,當然要生氣的。
但李有財卻沒生氣,反而笑道:“倒被你看出來了,衣服後頭的確有個小洞。”
乞丐已經穿上了這件衣服,道:“看來你還有更好的衣服?!?
“應該是有的?!?
“好,你這個人很不錯,既然這樣再賞給我一盤雞腿吧。”這乞丐居然還坐地要價,得了便宜不賣乖,反而變本加厲的討要。
店中已經有人在爲李有財打抱不平了。
乞丐卻充耳不聞,做乞丐的本就是有厚麪皮,伸手討飯的事做的習慣,這時在衆人的指指點點下,仍是神情自若帶著幾分欣喜的模樣。
李有財招呼店小二,這裡的店小二早就想來趕乞丐走,只是見李有財與他搭話,纔沒上來。心中也是爲李有財氣憤的很。
“小二,請給我一盤雞腿,連盤子一起買了?!?
小二應了,回掌櫃的那兒去叫菜。
乞丐奇道:“你喜歡收藏盤子?”
“我想閣下可以方便帶去吃?!?
乞丐似乎有點生氣了,“你這是在趕我走?!?
其實就算是李有財這時候抓起板凳朝他屁股上摔再趕他走,飯館裡的人也不會說他什麼,反而會拍手叫好。因爲這個乞丐實在是太過分了,簡直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李有財卻還是非常泰然,他說道:“我只是瞧閣下並沒有坐下來與我們一起吃飯的意思,不然閣下早就坐在凳子上了。”
乞丐怔了半響,又忽然哈哈大笑,他道:“你小子有點意思,有意思。好久沒見你這麼有意思的小子了?!?
乞丐踢開了面前的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乞丐就有乞丐的吃法,不與客人同坐,不與客人同餐?!?
李有財沒有勸他,不再說話,顧自己品起茶來。
雞翅來了,而且上的很快。小二將盤子放在桌上,李有財雙手托起盤子,送到乞丐面前。因爲乞丐是坐著的,所以盤子正在他的額頭前。
乞丐想站起來接盤子,但他只有一條腿,右手撐著鐵棒。哪知鐵棒在地上“滋溜”一滑,他整個人失去平衡,向前摔倒去。他的臉即將要摔到盤子裡。
餐館裡甚至有人已經笑出了聲。
李有財見故,身子順即下蹲,左手跟著向下一沉,將盤子下託。右手同時閃出,從乞丐脖頸滑落,抵住了他的胸口,要使一招千斤頂將乞丐托起來。
可令李有財以外的卻是,這乞丐的身子彷彿不只千斤,只覺得手上有一座大山往下壓,李有財的右手竟支持不住,只消再過得片刻,李有財便也要摔倒在地。
這片刻還未到,乞丐的身子又突然便得如鴻毛一般輕,彷彿沒有了重量。乞丐的眼睛在盯著李有財的眼睛,李有財竟發現,乞丐的眼神完全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可這只是轉瞬即逝。
乞丐勉強將鐵棒支到地上,顫顫巍巍的撐起自己的身子。
“我的媽呀,還好你反應快,不然這一碗雞翅可就要被我糟蹋了。”他又自言自語說,“人可以髒,食物可不能髒,還好、還好?!?
李有財呆住了,他的確想到這個乞丐有些本事,卻全然未想到他竟身懷一流的功夫。
而在湯落生等旁人看來,就是這乞丐在爬起身時摔倒,而李有財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可乞丐被李有財救了,卻連一句感謝的話語都沒,心中也只顧著那一盤雞腿。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兩條大漢對著乞丐罵起來,污言穢語層出不窮。乞丐卻充耳不聞,拿起盤子一瘸一拐,的走到店門口。
乞丐又回過了頭,瞧了李有財一眼。
也不知是誰朝著乞丐的頭上丟了一塊盤子過去?!斑青辍币宦?,盤子碎在了外頭的地上。
沒有人瞧清乞丐是如何躲開的,再看乞丐已經走遠。
“李大哥,你爲什麼要給他衣衫和食物?!边@話時阮鶯鶯問的,同時也是飯館裡所有人心中想問的。
“他少了一條腿。”李有財說,“就因爲他少了一條腿。”
李有財沒有說他沒飯吃,穿的單薄,而是說他少了一條腿。沒飯吃只是一時的,少了一條腿可永遠不能長回來。少了一條腿的人可以說什麼都幹不了,不能幹農活,不能生計,甚至連走路都很困難。
如果他四肢健全,身無殘疾,李有財就不會給他這麼多東西。而是會告訴他不要再向人伸手要錢,要靠自己的本事養活自己。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正是這個道理。應九天與李有財常說的也是有這個道理。
飯館裡又恢復了其應有的熱鬧,吵雜聲、吵鬧聲、嬉笑聲會作一團。店掌櫃不斷舔著手指算著今日收入的銀兩,而店小二忙前忙後不亦樂乎。
李有財結了賬與兩人步出飯館。
今夜無月,十里亭的這條街上漆黑無光,異常黑暗。從酒樓裡照出星星點點的燭火,卻將整條長街映照的更爲詭異。
黑暗中似乎有一個人影攢動,可道上有人,那也是再正常不過。
只是這條人影的軌跡卻特別奇怪,他不是筆直的走,而是迂迴前行。就像一條蛇的前行方式一樣。
蛇都是有利牙的,而且是毒牙。
一旦蛇盯上獵物,就要將它先毒殺,再慢慢享用。
蛇一樣的人影衝著三人而來,在李有財身前突然停下,將湯阮兩人嚇了一跳。
黑暗之中只能瞧清楚這人的一雙眼睛,這似乎是一雙碧綠的眼睛。就像蛇的眼睛那般碧綠,綠的讓人心裡發寒。
蛇的爪牙已經伸出,牙上帶光,速度極快,直襲李有財的肩膀??衫钣胸敺磻獏s更快,手勢疾出,攔住了毒牙。
這是一隻手,一隻帶著鱗片手套的手,手套上還有刺。
當李有財發現他手上有刺時,他已經抓住了那人的手。所以李有財的手掌上有鮮血滴落,刺中有毒,毒也自然已經滲到了李有財的血中。
那人卻是一驚,碧綠的眼睛突然變細,就像一條要襲擊獵物伺機待發的蛇。可蛇在逃跑的時候,眼睛也會變成這樣。
他的手迅速從手套中脫出,就像一條蛇那樣不好抓,接著身子向後急退,連踏兩步,要躍上房頂。
李有財哪能讓他走,使出輕功猛追上去。
湯落生也要追,卻被阮鶯鶯一把拉住。湯落生急道:“鶯鶯你做什麼!”
“你去了也只是給李大哥礙手礙腳?!?
“可總不能坐視不理。”
“李大哥的本事遠比你想的厲害多,咱們還是回客棧等李大哥,別給他添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