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他的氣質彷彿就是天生的殺手。殺手通常與刺客不同,有名的刺客決然不是一位好刺客,因爲好刺客是不會失敗的,失敗的刺客纔會出名,出名後就是死。
而殺手不同,厲害的殺手往往更有名。因爲他們漫天要價,以殺人聞名。江湖上最有名的殺手名叫謝迴天,傳聞在他的價目表裡,一個人頭要二十萬兩。
一個至少有二十萬兩的人,怎麼說也不會讓自己窮酸打扮。所以漠上公子想,眼前這人決不是謝迴天。但他也至少是位十分厲害的殺手。
“既然如此,我的事與閣下全然沒有關係了。”
“沒關係。”
“那還請閣下給我夫婦兩讓個路。”
殺手讓開了,漠上公子微微一笑,拉著阮鶯鶯就走。他在前,阮鶯鶯在後。
他一走過殺手的身旁,忽然發現,阮鶯鶯的手竟神不知鬼不覺的從他的手中滑出。以阮鶯鶯的本事絕沒可能。
他再回頭一看,阮鶯鶯的手竟已經被殺手握住。
漠上公子怒道:“閣下是什麼意思?”
“你的事自然與我沒幹系,但她的事我卻要管。”
“你認識內人?”漠上公子這話說的有些響,裡頭的紹興四友早已在觀察著這邊,而這話就是說給四人聽的。
不大的院子裡擠滿了人。
紹興四友雖不明白情況,但單憑殺手緊緊的抓著阮鶯鶯的手,四人就有足夠的理由爲漠上公子打抱不平了。現在四人蓄勢待發,只等漠上公子說句話,他們就一齊動手。
酒鬼,而且喝的半醉的酒鬼,是最喜歡惹事的。紹興四友已經巴不得要在漠上公子面前施展一下身手。
可是漠上公子沒有說話,他當然不會關係紹興四友的死活。他知道,只要這個殺手出手,自己也難以倖免。自己的性命總是最值錢的,所以漠上公子只說了兩個字“你走”。
在紹興四友驚訝的目光下,漠上公子徑自走進廟中。
陳英少衝進來,叫道:“劉兄,你是不是腦子壞了?那個男人是不是勾引了你媳婦,我們幫你去教訓他。”
“還請四位哥哥不要衝動。”
陳英少還要說話,卻被沈奪一把按住,沈奪道:“劉兄都不說,你又激動個屁,還是坐下來喝酒。”
漠上公子笑了,人總是會笑的,但在這樣的情況下笑出聲,旁人定然會以爲他瘋了。紹興四友當他怒極反笑,自己的老婆被人當著面帶走,心裡當然不好受。
陳英少再也忍不住,一把掙脫沈奪,衝到院子裡。
可院子裡又哪有人影,阮鶯鶯與那殺手早已不知去向。
當殺手來救阮鶯鶯的時候,內心是非常激動的。她當然不認識這個殺手,也不知道殺手爲什麼要救她。至少殺手帶著她出廟之後,她的內心是有短暫的快樂的。一種逃出昇天的快樂。
可這樣愉悅的感受也只有一瞬。
因爲殺手並沒有放她下來的意思。從一個困境,掉到另一個更大的困境裡,滋味肯定不好受。漠上公子綁走他,李有財與湯落生至少還能有些線索,而這可怕的殺手帶她走,那他們能找到自己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不行,若是自己不找機會,那可當真是回天乏術。”
阮鶯鶯試探的問道:“你爲何要救我?你到底是誰?”
殺手不答,好像根本沒有聽到。
阮鶯鶯用自己肉嫩的拳頭去錘殺手的胸膛,可是殺手仍然沒有反應。
“你難道是個木頭人?”阮鶯鶯想問,可是還沒問出口,殺手已經停下了腳步。他就像一根插在泥地裡的竹竿一樣,一動不動。
不過他畢竟不是竹竿,至少竹竿是不會講話的。
“你很不錯。”殺手終於講話了:“我很想知道你是誰。”
阮鶯鶯沉默,她不知道殺手爲何有此一問。因爲殺手根本不是對她說的。
殺手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話音,一個阮鶯鶯熟悉的話音。
“原來你做這麼多隻是想引我出來。”那個聲音說。
阮鶯鶯心中大喜,“是李大哥,那湯師哥定也來了。”可片刻後,她又深深的擔憂起來。因爲她怕,她怕殺手會殺了李有財與湯落生。
心中害怕,身子也就跟著哆嗦起來。
李有財接著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我?”
“在這姑娘第一次起身的時候。你碰到了一片磚瓦。”
“可若是野貓碰的或者風吹的呢?”
殺手沒有回答,而是道:“這姑娘起身說要外出解手的時候,你又碰到了一片磚瓦。”
“所以你就懷疑屋頂上有人。”李有財說:“而且這人是爲了這位姑娘來的。”
殺手笑了,他乾澀的聲音笑起來真是讓人不寒而慄。
李有財又道:“你不會殺沒有價值的人,可是你又很想瞧瞧我。所以你就決定將這姑娘救出來,而我也一定會跟上來。”
“你知道我爲什麼想瞧你嗎?”
“這就不知道了。”
“因爲我不殺沒有價值的人。”
李有財內心一驚,但面上還是擺出了笑容:“難道對閣下而言,有價值的人都要殺?”
“不錯,除非那人有本事從我手裡逃走,又或者是我看走了眼。”
“那閣下要失望了。”
“至少現在看來,我還沒有失望。”
“好。”李有財踏足在地,坦然道:“就算要死,我也不想死在沒有名字的人手下。”
殺手終於轉過了身,面朝著李有財。他沒有仔細打量李有財,因爲一個將死之人,又有什麼好看的?所以他也沒有告訴李有財自己的姓名。
殺手一把將阮鶯鶯拋在泥地裡,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情。
然後他那隻乾瘦卻有力的大手,拔出了長劍。
拔出了這把很長,但沒有劍鞘的劍。劍身殘破不堪,就與殺手身上破爛的衣服一般。但李有財知道,就算這是一把斷劍,想要取走自己的性命也是不難。
劍再好也要看使劍的人。
所以李有財的右手從腰劍抽出了銀絲劍。
很多時候,你不得不與人爭鬥,因爲人的命運不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江湖上尤甚。李有財當然不想打,可是就算他不想,殺手也會要他的性命。所以他必須打,打,還有一線生機。
“你這把劍不錯。”殺手終於說了一句外話。
李有財也沒有說“我把劍給你,你放我一馬。”之類的話。因爲殺手殺了他,一樣可以得到這把劍。
寒風凜冽,肅殺漫天。冬日的深夜,無人的曠野。
這裡馬上要進行一場生死決鬥,也是一場懸念不大的決鬥。
兩個人遠遠的對立著,卻一動不動。可是兩人的身旁彷彿有一股決意的殺氣,殺氣彷彿築成了一道屏障,叫人不得靠近。
阮鶯鶯也沒有阻止,她沒有那個實力去阻止這場即將發生的決鬥。所以,她只能等著,等著這場決鬥分出一個結果。
殺手動了,他的步子卻走得很慢,好像閒庭信步一般跨出兩步,可是他的人已到了李有財跟前。
劍動了,這把生鏽斷口的劍動了。在這一霎那,這把劍彷彿變成了世上最堅韌的寶劍,劍身跳動的那一刻,狂風好像驟然停下,四下萬籟俱寂,只有這把劍刺出的聲響。
奪命的聲響!
阮鶯鶯閉上了眼,她好像已經看到了李有財的末路,所以她不忍心再看下去。
“當”。
劍身碰撞的聲音傳來。
緊接著,這碰撞聲連續傳來,這個聲音的頻率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也越來越響。
整個世界彷彿也只有“噹噹噹當”的聲音。
是李有財的在用銀絲劍與殺手交手嗎?
很遺憾,並不是。李有財也想用劍交手,可奈何對方的劍法高的離譜。只要銀絲劍刺出一下,那把殘破的劍就會準確的刺進他的咽喉。
所以在殺手出手的那一刻,李有財就向後躍了,而且一直垂下的左手也雷霆般甩出。
撒手滿天星!
十八根銀針激射而出。這一下,李有財用了全力,銀針來勢更兇,更疾。
銀針雖是同一手使出,可絕的是每一根銀針的力道、方向與先後都不同。這十八根銀針彷彿是十八個暗器高手同時發招,攻打一人。
而殺手的面上卻帶著滿足的表情,嘴角上挑,誰都能瞧出來,他此刻非常享受。
那把破劍,只是輕輕挑起,往空中打去。接踵而至的便是“噹噹噹當”的響聲。
十八根銀針竟全部被殺手用他那把破劍擋下。
“這一殺招居然被他如此輕易的化解了。”李有財心中驚訝,手上不停。一邊後退,一邊銀針連出。
一個背身後退,一個正身追擊。
殺手的速度明顯比李有財快,他不僅能輕易的打落李有財使出的銀針,而且還將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減。
只是十次呼吸的時間,殺手已經跟上李有財。從阮鶯鶯的方向看來,這場決鬥就好像是狐貍捕獵的故事。狐貍通常要好好的玩弄一番獵物,纔會下殺手。
可李有財不是好捕的獵物,他不會束手待斃。
又是十八根銀針從他手上甩出,這一次近在咫尺。如此近的距離,殺手很難將銀針全數擋下。
左手甩出去的那一剎那,右手銀絲劍終於動了。這一次,銀絲劍沒有再變幻莫測,而是化身爲一把剛直的利刃,直挺挺的刺向殺手拿劍的右臂。
只此一擊,不成功便成仁。
李有財想的不錯,如此近的距離,殺手必然抵擋不住,所以殺手也沒有擋。就在所有銀針即將落到殺手身上時,殺手的身子突然消失在李有財視野中。
殺手當然沒有飛到天上,他也不會變戲法,他只是用一種近乎不可思議的方式,後仰身子,將自己的後背幾乎平貼在地上。
很難想象,一個在狂奔中的人竟然能突然後仰平地而行。那這人的身體得有多柔韌,他的反應又要有多麼的迅捷。
可他竟然做到了,而且身子還在前行。下一刻,他已如幽靈鬼魅一般繞到李有財的身後,手中長劍就像一把匕首一樣抵著李有財的脖子。
他的動作飄逸、靈動,絲毫不拖泥帶水,所有的一切都一氣呵成,包括仰身下腰、再起身。這一切實在太完美了,完美到阮鶯鶯也不禁驚呼出聲。
這如果只是一場表演有該多好,可惜這是一場決鬥。一場決定生死的決鬥。
李有財已沒有還手之力了,他的所有功力都隨著最後那一刺消耗殆盡。那一刺勢在必得,李有財也全然不會想到,有人竟然能以這樣的方式躲開他的多重攻擊。
栽在這樣的人手上,可以說死而無憾。
生鏽殘破的長劍冰冷冰冷,劍尖抵著李有財的脖子,寒冷之感從皮膚上傳來,傳遞到全身上下,傳遞到心裡。
“你下一刻就要死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殺手的聲音還是那麼的乾澀。
李有財曾多次體會過絕望,火場中、藏劍山莊裡、月潭山崖下。這一次,絕望卻離他最近,幾乎毫無距離。可這一次,李有財卻是最爲鎮定,也最爲坦然。
“將這女孩送到南邊三十里外的楊柳樹下,那兒有人在等她。”
“還有呢?你即將死了,難道就只有這一件事?”
李有財心中自然有無數要做的事,他要爲父母報仇,他要去瞧瞧郭松仁的真面目,還要去揭穿司徒江陰謀,他還未救下柳傷琴與小青,也未報兩位師傅的傳教之恩,更沒有能與秦冷仗劍天涯。
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所以他纔不說。他也沒有再爭鬥下去的力氣了。而在藏劍山莊的時候,多少還是有掙扎的氣力。
此刻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幫朋友,幫眼前的朋友了。
“沒有了,你下手吧!”李有財坦然的閉上雙眼。
殺手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他的手似乎有點抖了。李有財坦然的閉上眼睛後,他的手抖得越發厲害了。
寒風依舊在吹,原來天上一直有一片烏雲,這時烏雲被吹走,嬌羞的月亮姑娘終於露出了臉龐。
今夜的月亮,原來這麼圓。
長劍點地,卻沒有帶著鮮血,殺手終究還是沒有下手。一個連人都不敢殺的殺手,還能稱的上是一位殺手嗎?
殺手仰起頭,瞧著天上的明月,他的身子站的筆直,兩條卻手臂垂下,右手中的長劍抵著地。
李有財轉過頭,瞧著他。不知爲何,心中涌上來了一種英雄末路的情感。眼前的殺手,好像不再是方纔那個武功絕頂的武林高手,而是一個英雄遲暮,年近古稀老者。一個讓人看了淚然心酸的老者。
殺手老嗎?殺手不老,看起來年紀不過四十。可是這樣的一個人,爲何會表現的如此。李有財實在想不出。
過了良久,殺手才緩緩開口,他一字一字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他是對著李有財說的。
阮鶯鶯這時已走到李有財身旁,她一直懸著的心早已落下。當然,她也看出了殺手已經不打算殺李有財了,她對著殺手說:“你纔是一個奇怪的人。”
殺手一笑,沉默不語。
李有財將長劍收回腰束,道:“閣下爲何不出手?”
“殺了你太可惜了。”殺手說:“你的暗器功夫很不錯,那叫什麼?”
“撒手滿天星。”李有財沒有避諱,而是將絕學的名字告與殺手。
殺手思索良久,才道:“真是一門奇怪的功夫。”過了半響,又道:“你爲何不想殺我?若你剛纔那一刺攻我面門,至少還有一成勝的機會。”
“我與你無冤無仇,爲何要下如此殺手。”
“可是我卻要殺你。”
“但你沒有殺我,我不是仍然好好地與你站在這裡。”
殺手再次沉默。
李有財抱拳道:“但無論如何,在下都在這裡謝過了。多謝閣下不殺之恩。”
殺手道:“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李有財。”
殺手的眼睛忽然亮了,他的目光不斷上下打量著李有財:“原來那個偷走藏劍山莊藏劍的人就是你。”
“我曾經也去過一次,可是無功而返,沒想到你年紀輕輕便能做到。”
李有財苦笑一聲,道:“可以說是在下,也可以說不是在下。”
“此話怎講?”
“在下的確去過藏劍山莊,可在下‘盜’走的不是劍,而是人。江湖傳聞說我盜取了寶劍,也只不過是謠傳而已。”
殺手聽了哈哈大笑。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了。
而阮鶯鶯聽了卻是吃驚萬分,他抓著李有財的衣袖,驚道:“李大哥你真的就是江湖傳聞的那位‘李有財’?我們先前問你,你爲何要說不是你。”
李有財摸了摸鼻子說:“我怎麼記得我那時候什麼都沒說。不過在下對兩位隱瞞,還請原諒。”
阮鶯鶯道:“我身邊有位大名人,我開心還來不及哩,爲何要怪你。”轉念又問:“可江湖上不是都說你已經死了?”
這回還沒輪到李有財說話,殺手卻搶道:“像李有財這樣的人,倒是很難死。”殺手有深刻的感受,原本他也是想殺了李有財的,可李有財刺出的那一劍,與對生死的坦然,令殺手蟄伏。
“還沒問閣下姓名?”李有財突然道。
“謝迴天。”殺手淡淡的說道。
謝迴天,江湖第一殺手。這個名字就連混跡江湖不久的李有財也聽到過,可見他有多有名。可是一命二十萬兩,名聲響徹天南地北的第一殺手,爲何會是這樣一副窮酸相,手中的利器又爲何如此殘破?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一直都是這樣。”他說:“錢財都是身外之物,來得快,去得也快。我的劍……”說著舉起了他的劍,橫在自己面前。
“它是我這一輩子最好的夥計,若它哪天斷了,就是我退出江湖之日。”
“謝謝你。”謝迴天說。
李有財當然不知道爲什麼謝迴天要謝他。但是他說的誠懇,毫無半點虛假。
謝迴天轉過身,竟然就這樣要走。
“前輩等等。”李有財問:“謝前輩可是要去應天府?”
謝迴天沒有再回頭,只是背對著兩人道:“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地名並不重要。”
李有財沒有再問,因爲他懂。但阮鶯鶯不懂,她問:“那謝前輩要去哪?”
“去殺人。”這是謝迴天最後所說的三個字。因爲他的人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對於他這樣的殺手,也只有要殺人的時候纔會出現在江湖上。
“我真是不懂。”阮鶯鶯看了看李有財:“我既看不懂他,也看不懂你,你們爲何打著打著忽然成了朋友,而你們這一場決鬥又到底算什麼?”
姑且就算一場鬧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