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那黛玉又跟寶玉鬧了矛盾,又流了眼淚。說到又字,這事情的收場結果也自然是一目瞭然:折騰幾下終歸合好如初。這有點兒像哲學上的人所說螺旋式上升,感情由此也是可以昇華的。黛玉這人就是死要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指向的這號人。所以其實實在可以將一個人要不要面子,作爲劃分一個人是否成熟的標準:如果他或她要面子則他或她還遠未成熟;如果他或她不要面子則他或她已然成熟。寶玉就不太要面子,特別是對女同志,俗語說臉皮厚吃個夠,要混得好,這一點切切要牢記在心,海枯石爛一般的。
寶玉進來的時候,黛玉馬上開始新一輪哭了,這哭屬於半真半假的性質。說真,是因爲黛玉看見寶玉真覺得是惟一親人;說也假,早不哭晚不哭,寶玉來就哭,看來哭也得哭在刀刃上,黛玉哭多了明白一個道理:當著人哭的效果是比較好的(說到還淚之說,全是渾話,不過是扯蛋)——要說還是人家黛玉,於哭方面,那是奶奶抱孫兒——老手了。不過話說回來,做女人難,做會哭的女人更難,做黛玉這麼樣會哭的女人真是難上加難。寶玉上來拉了黛玉的袖子道:“你一哭,我覺得全世界都下雨了!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內部解決好不好,免得讓外人看笑話!況且你老這樣我一來就哭,不曉得內情的人還以爲我長得寒磣呢!——否則整天守一帥哥還哭成那樣,道理上都講不通啊!”黛玉聽了這話心裡還是高興的,把自己的地位看成是內人,非常得意。但還得給寶玉施點壓力,哭道:“我呆不下去了,我回家!”寶玉笑:“那我也跟你回家。”黛玉說:“那我就死了。”寶玉眨巴了一下眼睛,想了想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寶玉終未說:你死了我也死的話。說明他還是把親情和愛情分得有幾分清晰的,身體受之父母,愛情飛走了,做和尚是個懲罰,可命還得留下。饒是如此黛玉還是揪住了寶玉的和尚辮子,她挖苦說:“一派胡言!死一個你就做和尚,你家裡親人一大籮,你有幾個身子去做和尚?”寶玉想話又說歪了,一張小臉紅漲得厲害,一時間找不到話。好在寶玉平時什麼“如何用紅字寫黑字”、“什麼東西越重越上升”之類的腦筋急轉彎練得多,腦子就是靈光,他爭辯說:“我可以還俗呀,一年還一次。”黛玉聽了撲嗤一樂,用指頭敲寶玉的腦瓜子:“你真真該死,你難道想一年家裡死個把人?”
寶玉心想你要老這樣揪辮子,我可沒活路。寶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也哭上了。先哭得有幾分假,慢慢的想那些情絲糾纏倒真哭了。黛玉看在眼裡,扔一手帕給寶玉,寶玉忙接了手帕,寶玉止住哭:“手帕都拿出來關心我了,這事該結了吧。”黛玉才勉強笑:“結了。”
冷不防一張俏臉掛在窗口,唬兩人一跳。原來是鳳姐,受老太太之命監視二人。鳳姐拍了手高興拉兩人去見賈母,彙報二人和好了。
黛玉和好是和好,但只不和寶玉說話兒,一個勁:我們都是木偶人,不能說話不能動。木雕泥塑般杵在賈母身旁。寶玉不能得趣,轉頭找寶釵說話兒,說來說去寶玉冒一句:“寶姐姐,你的皮膚白得像潘金蓮樣!又白又胖白胖白胖蠻健康!”寶釵聽斯言,不爽。寶玉壞在還解釋:“不過只一點不好,就好比吃肥肉,不能吃多了,多了就反而膩了反而要傷人了。”寶釵再有涵養也沉不住氣了,當下大怒,沉臉片刻道:“我是像潘金蓮,可是沒個西門慶!”寶玉覺得有點異樣。剛好此時,小丫頭靛兒不見了削蘋果的刀,她問寶釵:“見我的水果刀了嗎?”寶釵指桑罵槐道:“我可不能拿誰誰的刀,人家會以爲我想殺武大郎的!”說的靚兒臉兒白。寶玉一旁聽了曉得得罪了人。他又轉向安慰靚兒:“我說一把水果刀你急個什麼啊,你跟一把刀一樣見識?”靚兒聽了這話拿眼瞪他。寶玉忙解釋:“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跟刀比。”靚兒臉青了。寶玉又急道:“我的意思是說,刀是件東西,你不是東西!”靚兒氣跑了。寶玉正鬱悶著,轉眼看見平兒抱條可愛的狗兒進來,寶玉讚一句:“這狗多漂亮,比主人都乖!”平兒氣恨恨一扭腰,掉頭走了。寶玉掌自己一下,今天撞鬼了,老說棒棒話打人。
寶玉這邊和靚兒平兒折騰不提。那廂黛玉見寶玉奚落了寶釵,心下痛快,她笑眉笑臉上前衝寶釵說:“真的像潘金蓮呀?我瞧瞧……”寶釵火騰的上來了,心想你兩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欺負到我頭上來了,我不虛你!當下冷笑道:“瞧只管瞧。可只一件事我想請教妹妹,不曉得啼笑因緣一戲中,是男的哭得厲害些,還是女的哭得厲害些?”鬧黛玉一個大紅臉。要不是此時鳳姐出面插科打渾,以寶釵如黛玉淚腺一般發達的舌頭,今天就要斬殺黛玉在當場!
黛玉被寶釵夾槍帶棍搶白一通,很是懊惱,但說是說不贏別人寶釵的,只好回頭嘮叨寶玉,寶玉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夏日正炎炎,蟬聲嘶力竭而鳴叫,時間很靜,常青藤爬半滿的那面牆很是虛僞,而人在灼熱的空氣中就像一個木偶般呆滯不靈動。寶玉有些悵惘,那天在街上,一個絕世清麗女子誤挎了他的臂,後來發現錯了,大紅了臉小辮一甩,扭頭逃了,寶玉好失落的!眼目下,寶玉反剪了手無聊的琢磨到哪玩,先經過鳳姐家,沒敢進,鳳姐有午睡的好習慣,不好打擾她。他又摸到王夫人這廂,丫環金釧兒正跟假寐的王夫人捶腿——可恨旁人何知她假寐!寶玉近前來和金釧兒調情,金釧兒說出:“肉爛在鍋裡,總是你的”這等話的時候,王夫人再也忍不下了,這場言情劇該收場了!她縱起身來一大嘴巴賞給金釧兒,寶玉這裡顯示出本能的怯弱來,他小子腳底抹油比短跑運動員都消失得快。王夫人氣大了去,命令其妹玉釧兒與另一丫頭伊妹兒同去叫其母親來領回去!金釧兒也是奴性較盛,死活不肯還央求:“我被您賈府剝削了十年了,我出去了沒人剝削多無聊呀!”王夫人平時裝菩薩裝累了今天要裝閻羅,擡腳一下將金釧兒踹翻地下,令人拖出。可憐金釧兒被拖出時,兀自癡呆呆的呢喃:“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以前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十年之後你認識我、我又認識了你,可難道:真的總有一個人要先走?”——看來金釧兒也是一個歌星扇子。金釧兒這事還沒完,先當作懸念放在這裡。
無事人一樣的寶玉還在遊蕩的時候,天突然變下臉,夏日的雨來得真快,寶玉逃到怡紅院門口時,身已溼一半。寶玉門外敲門山響,襲人料不到寶玉此時回來,半天才開門,寶玉擡腳一下踹了襲人一肋,口裡還不乾不淨罵罵咧咧的。寶玉認清襲人慌了也晚了。襲人丟這麼大個人,還只得忍!寶玉表示抱歉:“我頭一次踢人,就踢了你了,你看這也沒料想是你不是。”襲人勉強笑:“這是我的福分,能捱你這‘處踢’,也是我的造化。”——這襲人也不知今兒怎的了,說話跟賈蕓似的。得承認這詞可入選最佳拍詞獎競爭,可是襲人也該知道,再好再妙的味道優美的詞,反覆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五而六,六六三十六的炸成老油條也實在會讓人吞嚥起來無比困難的了。
直到惹黑夜裡,襲人噯喲一下吐口血來,心裡才大慟,覺得天都塌下來,自己今生的幸福倒似要全毀在這一腿上——寶玉你小子是練家子呀,勁夠足的!